烦恼归一码事,要他如实告诉别人他的情况,绝不可能。 这次是他太莽撞没考虑好后果。在钱恒家,他当着董梓玥的面跟那附身的黄鼬对话,性质与他平时的举止古怪截然不同。 河岸小道是回家最后一段路,此时雨季已过,随处可见柳絮飞舞,飘逸如绒白雪花。 欣赏着风景,董梓玥心情极好,她手里甩着草枝编的蚂蚱,笑吟吟盯着陆景玉。 觉得是时候敞开天窗说亮话,陆景玉干脆止步,率先问道。 “你是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等的就是这句,董梓玥拽着陆景玉钻进灌木后头。按捺不住亢奋,她一股脑问出来。 “陆景玉你是不是会看到鬼还能捉妖怪啊,就跟电视上演的道士一样有法术!还有还有、那天钱恒还有我哥的病都被治好了,都是你做的吗?” 没料到对方能问得如此直白,陆景玉开口前一再哀叹。 “是······也不是吧。我只能这么回答你。” 直觉告诉他,点到为止即可。 与他同岁的董梓玥毫无疑问很优秀,负责且严格要求自己,性格虽有瑕疵却是敢爱敢恨的直爽性子,论勇敢不输于男生,她未来必定会大放异彩。 但这,都不是让她涉足、靠近那个世界的理由。 “请你今后不要再跟任何人说那天的事,包括关于我的一些‘猜测’。” 听他来这一出,董梓玥探求欲满满的心瞬间扁了,瘪嘴问道。 “为什么?你跟我说,我帮你保密就行了啊。” 为什么? 环顾四周,往日冷清的石桥上人影幢幢。 桥头到桥尾挤满了俯视水面的‘看客’。他们身穿艳丽戏服,脸上涂抹浓重油彩,毫无生气的双眼直盯下方水流,仿佛在等着什么。 这条河在没建石桥填河底之前,年年必有人淹死。 原因花样百出,喝酒失足,吵架推搡,有时只是好端端驾驶着路过,便连人带车突然打滑翻进河里。最近一年的悲剧,死的是一家五口人。 有人说是风水问题,有人猜是地形障碍。而看着那些神情空洞的幽魂,陆景玉能做出绝对正确的指认,可凶手永远无法被捉拿归案。 察觉他的注视,那张张森然的脸谱面庞逐一抬起,循着视线朝他望来。 感到凉意时,陆景玉真如临冬日呼出严寒天才有的白雾。几天来适应了新变化,他亦自己得出结论。 这些未能超度转世的游魂其实一直都在,如人类那般,过着它们认为的正常生活。 ——历来你我互不相干,我等恪守己身,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此 那黄鼬声声血泪,向他哀哭控诉,也促使他隐约明白这世道万物共存的道理。若非意外或有心者的蓄谋与推动,人鬼妖魔等等之流从不忽扰,各据一界。 可就像心情极差在街上摔跤,会有人忍不住咒骂地面,踹飞石块,强烈的意念与情绪成为互通的桥梁,改变着‘规矩’。 过去他接触到的鬼魂,恰巧都带有强烈恶意,抑或说是执念。 又这么恰巧,他天生能看到,听到,演变成现在的可接触,简直是要融入那边的世界。 “因为你是看不到的。”陆景玉出神喃喃道,“你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你,你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若你一旦你察觉到了,看到了······” 眼底泛起悲哀,陆景玉再转回时,往日的沉闷语调中竟流露出一丝羡慕。 “就等于它们也看到你了。无论心怀善念还是恶意。所以,永远都不要知道,是最好的。” 继一阵空白神色后,董梓玥心底忽然发毛,再忆起半个月来的生活,她诧异指向家门。 “所以、所以你之前那些事都是因为——” 第一天来他们家,打翻墨水把她最得意的书法作品毁了,三天后她哥丢失的篮球在他住的后屋找到,无缘无故在半夜重重摔上门,在学校更是不得安宁······ 纠结一番,董梓玥缓缓放下手,站起清咳几声。 “走了,我不等你在这里贪玩浪费时间了,明天小考后老师还说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呢,我在办公室听到的,排名考前的学生有奖励。” 她装傻充愣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跨出灌木催促着,俨然副三好学生。 陆景玉不禁露出感激的微笑。 男孩本就容貌俊俏,此时目光柔和,笑容温润,玉石碧眼惑人心魄又让懵懂的董梓玥脸一红,匆匆转身走在前头,只想着要藏好自己的羞赧。 她前脚还没跨入大门,前屋里便传来桌椅摔倒,碗筷砸地的重响。 心慌的董梓玥赶忙冲进厅堂,正巧看到回来后就消失两晚的董弘盛揪着陆千琴的头发,拖着人摁在角落扇耳光。 一掌掌下来,力道凶猛带着风,陆千琴木簪挽的发直接散开半边,连同红肿的脸被撞在墙上。 “爸你干吗?!” 明明没有哭泣的欲望,董梓玥上前拉扯后脸颊还是湿了一片,紧紧搂着陆千琴后退。 头顶传来的抽噎令她揪心,她更为董弘盛怒目圆睁的神情而颤栗不已。从这望向餐厅,里面东西被砸得七零八落,遍地的酒瓶碎屑。 不知是喝醉还是愤怒,董弘盛脸色涨红,就连浓密络腮胡下也透出红色。他左右一扫,抓起家里的扫帚棍,走近作势要继续动手。 “爸、爸你别打妈妈。你再这样打,又会打伤她的。” 董梓玥绷不住瞬间哭出声,边呜咽着哀求,一边仍试图护下母亲。 “家里男人说话,女人滚一边去!别学你妈的贱|样!再敢说一个字,我撕烂你的嘴。” 身为人父,董弘盛完全无视女儿的央求,吼着一把拽过对方辫子,像拽拉牲|畜扯到旁边。 发丝被连根拔起一撮,整片头皮被针扎似得刺痛,才五年级的董梓玥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女儿的哭声总算让捂脸啜泣的陆千琴有了反应,她一改怯懦上前分开两人,把孩子往外推的同时,牢牢抓住丈夫的手。 “你要打你就打我啊,打死我算了!打啊!——” 不复讲台上的温婉恬静,她声嘶力竭的高喊,刺耳尖锐,用力到仿佛能将声带撕裂。 但这,无疑又激怒了董弘盛。 男人吊起眼角用尽狠毒方言咒骂,那狰狞挥拳挥棍的残暴模样,能胜过世间任何恶鬼。成为捂嘴不敢哭泣,胆战心惊的董梓玥,未来将挥之不去的恐怖梦魇。 “是,元石街96号,有个喝醉的陌生男人闯进我家里,他正在伤害我家人。” 镇定平缓的语调,声音清越如潺潺流水,一瞬间安抚了恐惧之人的颤栗,也为这场争吵按下暂停键。 陆景玉在门口拿着借来的手机,他看着准备动手掐小姑的董弘盛,淡然胡诌。 “我不认识他,我到的时候他正在掐我姑姑,打伤了我表妹。他好像也看到我了,请快一点过来。”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我的家,老子想做什么你个丧门星管得着?” 男人怒瞪的对象转成了陆景玉,他几次想甩开陆千琴牵制自己的手来教训陆景玉,却都以失败告终。陆千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与他抗衡。 眼见姑父又想抬腿踹小姑,陆景玉厌恶皱眉,转身就朝门外大喊。 “叔叔,快、你能不能先进来帮忙,我家里果然有抢劫的人!我真的不认识他!警察叔叔说他们就在对面街,也马上要到了!”他难得声情并茂,迫使自己的演绎再逼真点。 不知是话里哪点唬住了董弘盛,这残暴蛮横的男人竟转身就往屋里跑,爬上花架直接翻出院子。 得救后的陆千琴失魂落魄,神情木楞跪坐在地,直到董梓玥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她才搂住人低声安慰。 这一幕看得陆景玉胸口发闷却也不知所措。轻叹一声,他决定先归还邻居家借来的手机。 偏偏在这时,董成毅甩着书包回来了。 和门口陆景玉目光不期而遇,他先是疑惑,随后看清这满地狼藉,以及相拥哭泣的母亲妹妹,他二话不说挥拳锤向对方的鼻梁。 虽有及时后退闪避,陆景玉却不敌身高优势,一下就被董成毅摁住脑袋要往地板砸。 “董成毅你还敢像你爸动手,我马上报警叫人带你走!” 陆千琴的警告自然传进了他耳中,但董成毅早习以为常,无所顾忌地对自己认为的‘罪犯’拳打脚踢。那副凶横姿态,俨然是其父董弘盛的翻版。 往昔不知反抗为何物,今日陆景玉却奋起回击。 不顾疼痛抬臂阻挡拳头,他腰板挺直未退缩半步,护住眼睛极力思索着制服办法。 在他看来,董成毅力气是大但技巧逊色,逮着哪打哪毫无章法。对付这种人,只需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便能一举拿下。 嘴唇磕破流着血,不愿服输的陆景玉心脏狂跳,几次都在找出手机会。 二人扭打着靠近花架,董成毅没注意脚下,被碎片一绊身体摇晃。 就是现在! 自己正要出手,眼前白光忽闪,再回神时陆景玉已单手摁着董成毅脑袋,膝盖压腿死死止住对方行动,将人标准擒拿在地。 他手劲之大,几欲拗断董成毅的小臂。 ‘呵,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猪狗不如爹不疼娘不爱的丑样,还敢动爷的东西’ 师傅的用词,果然还是那么一言难尽。 与首次反击失之交臂,陆景玉别无选择。他回归后稍微放轻力道,趁机向董成毅解释清楚。 “你冷静点,董成毅。打伤小姑的是你爸,不是我。” 被自己瞧不起的矮小扫把星制服,董成毅难以置信,根本听不进话。然而他恼羞成怒地挣扎着扭过头,却撞见他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幕。 陆景玉的肩头,趴着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 他甚至描绘不出那玩意的形状。 就如一团粘稠稀烂的肉球,尚未成型的生物胚胎,血色表皮上遍布螺旋漩涡,深深凹陷不停转动。眼窝与嘴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黑洞,散出寒意冰冷彻骨。 对着他,张大了嘴咆哮。 董成毅连惊恐的时间都没有,闭气直接吓晕过去,死活叫不醒。 好在到医院检查一番,他并无大碍。医生诊断他是贫血外加脑震荡,安排住院输液一晚。 陆千琴眼眶嘴角淤青,脸颊红肿,她来不及打理自己,把女儿安顿在邻居家,独自背着董成毅看病又回家,一个人面对混乱不堪的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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