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盏火笼依旧燃着微光,随风轻闪,一如当初柏秋行从风雪中回来的模样。 不过如今已快入夏的时节,这处盛载过去的黄笼朱门,再无人冒风雪而回,也无人携青伞相迎。 无风无雪,更无归人。 不知过了多久,时松才不慌不忙地探手扯下晃眼的白绸缎,交给其中一个小厮,语气毫无起伏:“烧了。” 他提步跨进那道门,将手中枯花往后一扔,头也不回道:“那些东西清理了,我不希望明天早上起来它们还在。” 和马总管打过照面后,两人寒暄了几句,只是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那个人。 仿佛柏秋行的消失只是暂时的,他总有一天会回来,会在书房夜半提灯批案,会在三更冬的石桌旁看书,会用着轻松平常的口吻,叫马总管“马叔”,唤时松“半仙”或者“阿松”。 会的,会在他们不知道的某一天。
第84章 三更冬原貌照旧,只是少了这原本的主人。 时松踏足时顿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对身后的寒梅道:“你不回去吗?” “回去?”寒梅摘下斗笠,抱臂倚靠在红柱上,哼笑一声,“你觉得我该回哪儿?” “也对,怀安在扈州,宫里你肯定是回不了的。”时松负手仰头,入眸的是漫天的星宿,同他初进宫时的一样绚丽,但早已无心欣赏。 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倒是不成想,远在千里竟然还有心思关心我。” 寒梅一副颇有微词的模样:“我也没想到,公主会让我跟着你。” 时松偏头看着她,语气平缓道:“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你竟然会听她的。” 寒梅不以为意道:“不然呢?” “这就是我更想不明白的了,”时松顿了顿,轻叹一口气,“王爷竟然还会在怀安身边安排人。” 明明是想不通的事,说出口时却语气平淡,没有一点意外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寒梅蓦地皱眉,警惕地盯着他。 “不才,也就前几天而已。” 先前未生变时,寒梅在宫里就是伺候萧洛钰的。而萧洛钰被送去“和亲”时,就带了红袖一个丫鬟,这寒梅自然就被留在宫里了。 自时松这个野王爷消息传开后,萧洛钰大发好心似的,冒着被郑平川和扈州驻军发现的风险,给寒梅传了信。 但她不知道的是,萧予霖已经先她一步,给寒梅下了令。 不过寒梅只提了萧洛钰,是有私心的。 时松和萧予霖都算王爷,在他没弄清楚时松到底有无异心前,她是断不可能说出萧予霖的。 所以,她背后的人是萧予霖这件事,她一直没给时松提过。 而时松此时说出的这番话,是他自己猜的,仅根据那日收到京都密信后她神色的变化猜出来的。 他思索片刻道:“所以,你打算跟随我多久?” 寒梅:“至少,得等王爷平安出来吧?” “成,那就明日。”时松微微侧首,“你去帮我问问王虎能调动多少禁军。还有,去给魏公子说,我大概知道萧耒在哪儿了。” 不过一日,宫里宫外都大乱了套。 昭王萧耒倒是有着落了,只是,萧予寄这个皇帝,怕是要做不成了。 起因只是张齐敬进了一趟宫。 彼时萧予寄正为萧耒下落和赵清回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张齐敬在旁边说了一堆什么,直到他说了一句惊人的话来。 “你说什么?”萧予寄看着他,眼神充满疑惑。 张齐敬不慌不忙重复了一遍:“老臣说,老臣知道昭王殿下在哪儿。” 萧予寄一下蹦起来,登时喜露于色,忙道:“快!耒儿在哪儿?朕派人去接他回来!” “不急,皇上。”张齐敬依旧挂着往常的那张笑脸,“老臣有件事想和皇上商议。” 萧予寄打量着他,将怒道:“有什么事比找回耒儿更重要吗?!” “当然。”张齐敬挺身上前一步,“皇上若是想知道昭王殿下的消息,还请——传位于我。” 萧予寄神色惊变,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不然张齐敬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一旁的王贵先一步呵斥道:“大胆!张尚书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张齐敬斜了他一眼,眼里尽是不屑:“本官和皇上说话,轮得到你一个阉人插嘴?” 王贵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说也不说不说也不是。 “张世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予寄死死盯着他。 “臣可还没老糊涂。” 萧予寄惊然拍桌:“你可是要造反?!” 张齐敬反问道:“若是皇上传位,可算造反?” 萧予寄正要叫人来将这疯子好生惩治一下,便听见宫外有人传报。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传话人一副惊慌模样,“皇宫外,围有大批带刀甲军!” 萧予寄闻言神色几变,将目光挪定到张齐敬“意料之中”的脸上 张齐敬这疯子接话道:“对了,皇上还不知道吧,京都守备军已经围宫了。” 萧予寄闻言霎时脸上一片白,瞳孔猛缩,难以置信开口:“罗定骞竟也跟了你?!” 张齐敬不语,淡然地望着他。其实不管萧予寄松不松口,他都已经打好算盘、找好由头了。 离幽王造反,自己围宫救天子,叛贼死于围剿下,但萧予寄却在这场动乱里身受重伤生命垂危。 而那个姓“时”的萧家孽种,现存唯一的威胁,他会竭力安排让他死在这这场动荡里。 届时,自己便能拿昭王来震慑一番。昭王不过垂髫小儿,不懂朝政之事,自己这个功臣就会理所应当地做这个摄政王,不仅赢了名声,还坐到了自己想要的位置。 再过个几年,待自己地位巩固,萧耒便会暴毙而亡。 名正言顺,无可挑剔。 “逼宫?”萧予寄语气里尽是嘲讽,“呵呵,朕自问待你不薄,这国舅爷给你的官权还不够,你要反天是吗?” “高权大势皆人人所向之,老臣不过遵循着万物规律。这位置,萧家坐得太久了,是时候该换一换了。”张齐敬说这话时倒是理所当然,全然不像乱臣贼子,“老臣给皇上一天时间考虑。是搭上昭王和自己的命用那几万禁军搏上一搏,还是想留着命退得体面些,全凭皇上一念。” 萧予寄失神地落座,无言半晌。 先前张齐敬做的那些烂事,他多少有所耳闻。 至今未动他,原因有二。 一来有一层亲缘关系,虽不算亲厚,但毕竟与皇家相关,若出了事多少还是会顾及。二来,张家在朝中势力不可低估,确实不是铲除的最好时机。 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见识到了张齐敬心狠手辣。 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久后宫里的另一头,范淑章望着报完信离去的小太监背影,而后抬头往天。 她坐在窗前,眺望着欲摧的诡云,喃喃道:“终究还是,不如意啊。” 旁边的一个宫娥正给她剪着白发,满脸疑惑不已。 自从方琴死后,她身边的人就换成了这个名为翠玲的丫头。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翠玲坦言说道:“娘娘,奴婢不明白。” 范淑章目光未移:“你想问哀家,为什么这般执着?” “是,既然娘娘是皇上的母亲,为什么非得走这条路?” “哀家从来都没想过要从他手中抢走什么。哀家只是——”范淑章回想着摆了摆手,择了另外的话,“总得有条路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得以安心。哪怕你有个高位虚壳,也会任人欺压。这世道,权势傍身,才能过活。” 翠玲听完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哀家这一生,身处满山迷雾,连自己都快要看不清了。”她伸手想要够住什么,却又忽然顿住,终究只是笑叹一声,“这黄粱梦就要醒了吗?那让哀家一直活在梦里吧。”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动作缓慢地卸下满头的朱玉金钗,转头递了一支给翠玲,吩咐道:“去准备白绫,给阖春宫挂满。剩的,也留在这里吧。” 宫外人见了这围宫阵仗,前些天被曜凌关捷报安抚完的心又开始惶恐不安。各官员被控制了不少,没人知道那高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的刑部大牢,也比以往热闹不少。 萧予霖正给自己伤口处上药,那是前几天魏忱来顺手带给他的。 这倒是不免让他想起当年第一次被关押的时候,谁也没想过时隔多年会场面重现。 牢门落锁,张骓期同往日一样来此,只是身边多了几个陌生面孔。不是狱卒,而是军中人士。 “问王爷安。”他尤为好心地躬身一礼。 “张束则。”萧予寄将药藏起,他眼也不抬,声音极轻,“这阵仗,怕不是来提审罚刑的吧?” “王爷确实比龙椅上的那位聪慧。”张骓期哼笑一声,语气轻蔑,“下官是来送王爷上路的。” 萧予霖面上不做表情,只是语气多了几分嘲意:“到底我的好哥哥想要我的命,还是你张家想要我的命呢?” “王爷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所以,”萧予霖抬眼,“你们走这一步,是已经有十成把握了?” 张骓期递给他一个白瓷瓶:“这些就不劳王爷操心了。” 萧予霖没接,只是定定地望着它。 张骓期见他没有动作,又劝说道:“王爷还是乖乖认命吧,朝中各位同僚大多都自身难保,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王——。” “张侍郎,不知鄙人可有资格保下离幽王?” 一道清朗声音传来将张骓期打断,他闻声回头,只见松形鹤骨的一人立在牢门处,正低头打量着手中长剑,没分给自己一个眼神。 时松一身松灰劲衣,高冠马尾。他已经很少穿劲衣束马尾了。 张骓期见了他倒是喜上眉梢,毫不隐藏自己的心思:“正愁找不到你,这就自己送上门了?” “送上门?”时松轻笑着重复了一遍话尾,蓦地将岁椿收回剑鞘,视线落到他身上。 张骓期没从其中捕捉出什么,他看了看时松左右,嗤道:“还是一个人?你是真不怕死啊锦成王。” “我要是不怕死,”时松顿了片刻,“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那我送两位王爷一程如何?”张骓期说着就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若不是见不得光,此后我张束则怕也该是位流传千古的历史人物了。” 时松却仍不为所动,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思忖道:“这样吧张束则,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束手就擒,要么被我打一顿再洗颈就戮,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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