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淑章今日一身素白,簪挽白花,敛着神情瞧不出情绪。 她搭着方姑姑的手,徐徐落步,抬头盯着“太师府”的匾额,悲叹一声苦笑一声,沉声道:“都起来吧。” 其实对于范怀戚的死,她并没有多伤怀,多的只是感慨。 从范家起家,到如今的高位,无论风霜大浪还是顺平胜意,这么些年她都看在眼里。她不曾想过会有瞧着他父亲走下坡路的一天,她感慨,自己成了一个见证者,或者始作俑者。 自己的父亲死了的消息传到耳朵里,第一时间不是想的“为什么?”、“怎么会?”,而是盘算他身后的高权利弊。 至亲之人死时竟然都还在算计权衡,仿佛什么都打动不了她。 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个对感情毫无贪恋甚至决绝的人? 方姑姑看见时松的那一瞬明显顿了一下,这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倒是让范淑章陡然回神。 时松也捕捉到了方姑姑的那一刹的异样,他知道,方姑姑认出自己了。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正要拉着柏秋行走,却不想枝丫自己找上门了。 “时松?”范淑章不确定叫了一声,“是这个名字吧?” 时松自然不敢公然抗命,撒开的一条腿默默收了回来,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范淑章招手道:“你过来,哀家有几句话想问你。” 柏秋行一把按住时松,谦声道:“太后娘娘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好了。微臣管教不严,怕他说话没轻重冲撞了太后娘娘。” “御史大人这话倒说得严重了,哀家只是觉得这孩子很有眼缘,想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罢了,御史大人总不会不给哀家这个脸吧?” 时松手腕一动,对着柏秋行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后者见状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 他知道,时松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此时此地也确实不好和范淑章拉扯。 时松依言走下台阶,停在了三尺之外的。 “再过来些,哀家还能吃了你不成?” 要是范淑章知道他的身份,还真有可能生吞活剥了他。 时松又往前走了两步。 范淑章打量了半晌,语气毫无起伏道:“生了副好皮囊,第一次见你就想说的,倒是让哀家想起了一位昔日旧友。” 她说的是萧洛宁及笄宴时,时松不小心冲撞她那次。 “是么?那真是草民的荣幸了。” “就不好奇哀家说的是谁?” 时松当然知道她说的“旧友”是谁,但他没有点破的打算,只道:“草民自知轻贱,不可与娘娘的旧友相提并论。不过,无论是谁,总归是与草民没有干系的。” “你这孩子,该让哀家说些什么好?”范淑章端着老辈的慈祥,似是无奈。 时松不打算与她继续绕弯子:“不知太后娘娘想问草民些什么?” “哀家只是好奇,”范淑章收起慈眉善目那套脸色,将视线移到他身后台阶立着的人身上,“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让寄儿放了柏子濯?” 时松低笑一声:“娘娘言重了,草民只是柏大人府里微不足道的下人罢了。硬要扣名头的话,也只有闲散好玩的客卿这么个身份。要说什么真本事,草民还真没有。” “没有吗?”范淑章朝他走进两步,错开一尺的距离,“哀家听说,你拖着残躯从刑部去见寄儿的时候,殿内几番争吵。据说寄儿都下令侍卫将你拖出去了,结果最后居然还能活着出来?你好生从那大殿里出来便也就算了,连柏子濯也被放出来了。若没几分本领,那你给哀家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范淑章既已开门见山,时松便也没必要小心翼翼,直言道:“既然娘娘在皇上身边安插得有人,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草民?” “我的人若是能近身,哀家何必来问你?”范淑章又换成了先前的慈善模样,“哀家问你这些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觉得你这孩子,着实有趣。” “世间有趣之人千千万,草民能入了娘娘的眼,当真是有幸之至。”时松言语恭敬挑不出错,“那日在殿中,我不过说了几句衷心话,皇上垂怜,这才得以赦免。娘娘若无其他要紧事,那草民便先退下了。” 说完,时松躬身一礼,转身撤步。 范淑章没有叫住他,只缓声道:“哀家虽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不过哀家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句。世间长寿者,”她瞧着时松背影,又将目光移到前方柏秋行身上,不经意勾起一丝弧度,“多是哑巴。”
第75章 庭院里,秦玏正擦着刀。 “我瞧着你这几日精神头足了几分。” 春风卷着这一句带着欣愉语气的话,钻进他的耳朵里。比平日血色更浓的脸挂上了笑,秦玏停下动作闻声望去,瞧见廊檐下立着的人,问道:“是吗?” “嗯,气色也好了不少。”关荣揭下斗篷帽子,被遮住的白发便全然暴露在外,和着耀光同尘。 他思忖着走入院坝:“看来择东巷的周大夫医术甚湛,以后就都请他来替你调息养身便好。” 秦玏却道:“万一是回光返照呢?” 他说得轻松,关荣闻言登时沉下脸来,他最忌讳秦玏说这种话,偏生这人还真就爱说,警告百二十遍也无用。 他沉声道:“秦玏——” “好好好,我错了,不说了不说了。”秦玏摆摆手,每次都这样不甚为意地揭过。 他熟练地拿过关荣手里的包囊,却发现不是平日的惯见的,便疑道:“这是?” “含今巷的那家糕点铺搬走了,我在另一头买的,也不知和不和你胃口。”关荣又掂了掂手上的另一包,“等会儿给伯母和阿珠带点过去。” 秦玏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前几日赵将军来信说什么了?” 关荣默了良久才道:“将军说京都会有大变,让我们远离京都。” “是啊,范太师一生清明,怀瑾握瑜,最后却死于鸿毛,可不是要大变了吗?”秦玏无奈叹声,“你怎么想的?” 关荣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抬头望了望天,慢声道:“我想,先把你和伯母她们送出去。” “那你呢?”秦玏不自觉皱眉,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异样。 关荣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如今后齐局势如何?” “或早或晚。”秦玏没有将话说完整,但关荣已经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关荣又问道:“你知道将军什么意思吗?” 秦玏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与南疆的这一仗打完后,无论胜负,只要还活着,她都会重返京都,把这水搅得更浑。” 秦玏惊然抬头,似在确认这话中难辨的真意,疑道:“将军同你说这些?” 关荣摇头道:“我猜的。” “晖城大军督监,是工部侍郎胡乾。”他漫不经心地给秦玏扯了扯毯子,“你知道吗,胡乾如今能坐到这个位置,一半的功劳在柏大人和魏侍郎身上。” 秦玏听出了其中关窍,思索道:“我听闻,两位大人少时与王爷交好。” 关荣回之一笑,只道:“或许,将军需要我。而且,我义父的仇,也未全然了结。”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秦玏微仰头,攀握住他小臂,“那我陪你。” 晚风轻掠过,惊起归人心。 下午包括柏秋行在内的一众大臣被重新召进宫,言论中与范怀戚死谏一事寥寥无几,多的是晖城的烂摊子,更多的则是——如何按照萧予寄的想法去求和? 唇枪舌剑了一下午也没谈论个名堂,都快子时了,柏秋行才得空回到三更冬。 三更冬偏房一片黑,主卧房的灯倒是燃着的。 其实二人把话说开了后,因朝中和晖城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有讨论过如何“过日子”。 点破后过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三更冬两间屋子每天都是睡满了的。只是两人偶尔会和别人心意相通时一样,情不自禁地有些亲密动作,比如环拥、接吻,但也仅限于此。 要说没有别的什么想法,是不可能的。时常一个深吻便被逗惹得火大。 但两人谁都没有提过。 一来时松身上的伤需要安养,二来两人心思大多在政事上,三来确实无处开口,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 柏秋行在门外驻足,里面寂静无声,片刻后,他才推门进去。 床边燃着的灯盏最多,也是整间屋子最亮堂处。 彼时时松正斜坐在床前踏板上,披着一身青玉色云纹锦袍,半铺在地,墨发半瀑于肩。他一手搭在床沿上枕着,另一只手抓着书卷垂在膝盖处,周围还有两本被翻阅过的书,静静地躺着。 他已经睡着了。 其实时松嗜睡症已经好很多了,不过此时已近子时,乃是正常的歇息时间,睡着了也无可厚非。 柏秋行蹑足屏息走向他,在踏板下蹲身,收走他手里的书,又将另外两册捡起搁在一旁,最后在他额头轻啄一吻。 时松睫毛动了动,眼也不睁地环上他脖子,而后垂首埋在他颈间,享受着熟悉的沉香气。 “什么时候醒的?”柏秋行拢了拢他身上滑落的外袍。 时松还没立马清醒过来,瓮声瓮气回道:“刚刚你收书的时候。” “今天怎么在我房间里?” 时松轻笑一声,理直气壮道:“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我这个时大人给你解忧。” 柏秋行顺着他的话绕有兴致问道:“那时大人想如何给我解忧?” “我今天听说了。”时松依旧埋在他颈间,收起不正经的模样,嗓音沉了几分,“南疆这是断定了萧予寄会应承下来。” 柏秋行:“不奇怪,他的作风,全天下都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南疆会主动提出议和?”时松抬起头,又回身坐着,背靠床身,“他们现在分明占优势,如果按照此种交战状况下去,整个后齐都是他们的囊中物,但他们却主动提出议和,只要环阳下边一片,着实奇怪。我想了老半天,觉得有三种可能。” 柏秋行也顺势与他齐肩坐在踏板上,紧偎着,侧首将他整个人框进眸子里,无言倾听。 时松盘坐着,手垂搭在膝盖处,掰出一根手指。 “第一种,谋略有问题,把求和想成了最优的那条路,但我主观觉得不会是这种状况。” “第二种,他们的不确定后齐到底有多少可用兵马将帅和行军粮草,所以见好就收。”不过他又自顾自否定了,“但也不大可能,否则蛮子一开始就不会来招惹我们,而且此时也不敢狮子大开口。” “最后一种情况便是最可能的了,那便是——南疆内部有问题。其实他们的兵力,并没有我们所想的厉害,粮草兵马只够他们支撑一定期限,一旦过了那个期限,就会开始走下坡路。所以他们很急,于是一开始就卯足了劲打,制造假象,实则只是纸老虎罢了,不然提出议和实乃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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