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发芽,他都会记起一些曾经的事,就算强行让他记不起来,那些曾经经历过的感受,无论是愉悦的,还是痛苦的,都会慢慢“长”在他心底。 这不是我想要的。 可我还没想出处理这种后遗症的方法。 我既期待着他长大,又盼着他永远不要长大,不要记起那些不堪狰狞的过往。 …… 看到这里,秋茗沉默了很久。 他记得自己发芽时,内心躁动地厉害,总有一种嗜血的渴望在疯狂滋长。 那是百年前,身死后的不甘与怨憎。 是无法抹平的仇恨。 他想起凉霄引对他的教导,总让他不要轻易杀人,不要主动犯下杀孽。 实际上,那并不全是为了他人考虑,最主要的是不希望秋茗失控,失去自我,变成不记得快乐,只惦念着怨恨的杀人武器。 仔细想来,手书被篡改成名单的始作俑者,或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毕竟,魔神柱有毁天灭地之能。 而他又身处红尘之中。 究竟是谁想让他毁了人间呢? …… 不知又过去多少年。 这期间,凉霄引将秋茗从小到大的事一点点记录下来,事无巨细,像是怕自己忘记了。 又一年。 夏月二十六。 小秋茗长大了,模样与他离开我的时候一般无二。 我却…… 越来越健忘,旧伤让我不得不闭关,每次闭关出来总会忘记许多事。 我习惯了一醒来就看看这本手书,找回记忆,再去见秋茗。 而这一次,或许是贪玩吧,小秋茗拿走了我的手书,好在手书被我施了障眼法,他并不能看见其中内容,便当作普通的书纸涂涂画画的,描了许多我的画像,我一开始并未瞧出来那是我,他实在是……画技不堪,画中的人有的像是窈窈的狗熊,有的像是树枝搭建的骨架。 那一次,我出关时,没认出秋茗。 他应是伤心极了,我知道除他之外,我曾待旁人虽温和却疏远,经历了那些事,便只剩了藏也藏不住的冷意,那是我头一次对他露出那样疏远的表情,他也是头一次哭了。 幸而,我做的木鸢叼来了我的手书。 夜深人静时,在夏木深处,我才找到了抱着膝盖,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哭得抽噎的小秋茗。 那一夜,我哄了他很久。 直到答应他进我寝居,与我同榻,他才露出一抹笑意。 眼睛还红红的,泪水都没擦干,却又笑得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还打着哭嗝,实在是…… 我不知怎么形容,只得叹气,但我在叹什么,我自己都不晓得。 我擦干他的眼泪,他像小时候一样挤入我怀中,埋在我胸口,满足地嘟囔着,说不原谅我,让我明日给他做冰冻梅子汤,他才考虑不计较,我笑着答应了。 小孩子很容易满足,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那一夜,我彻夜无眠。 我的小秋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抽长了四肢,长出劲俊的骨骼,覆着薄薄一层肌肉,却还要同我挤在这张并不大的榻上……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愿与他同榻而眠。 哪里是不愿呢? 是不敢啊。 我清楚地发现,我对他的感情变质了,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毕竟,我还有一部分记忆遗失了,或许永远都找不回来。 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冬天,荒原冰川的雪洞中,我见到我的小徒弟,却是那样的神情,失神的,眼尾泛红的,呼吸粗重的,起伏沉沦…… …… 秋月三十一日。 秋茗已长好灵神,不再需要我的心头血灌溉。 大约是消耗停止,那些耗损一点点修补回来。 加上山海图中的砀山不受红尘影响,这里灵气浓郁,足以让我缓慢恢复。 我记起了一些曾是神祇时的记忆。 红尘被祟气肆虐,灵气稀薄,危机四伏,而维系平衡的轮回路已被斩断,生灵魂魄不得轮回,终成祟气,为祸人间,轮回路中羁押的魂魄被阻了往生之路,亦是暴躁疯狂。 七绝琴快要镇压不住轮回路的□□了,若不干预,这红尘怕是要毁了。 人间再无轮回,红尘生灵涂炭。 我不怨红尘伤我,可他们伤了秋茗…… 我陷入两难抉择。 我知道,若是当年的神祇抚琴,他一定会拯救苍生。 若是百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天玄仙君,也会义无反顾。 可我…… 有了私心。 不想让秋茗冒险,不想让他失去无忧无虑的生活,不想为了别人而丢下他…… 失了神格,我做不成神了。 有了秋茗,我成了拥有私心的凡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入了红尘。 秋茗,便是我的红尘我的劫。 …… 春月四十六日。 我将闭关一段时间,答应了秋茗,等出来了要和他一起赏梨花,吃梨白酥,喝梨花酿的。 我想,其实我和他也不一定非要做师徒。 等到出关后,若我还这么想,若他也有些许同我相似的心思,那便……试试看吧。 …… 只是,他没想到,出关后,等着他的不是别别扭扭又粘人的小徒弟,而是空荡荡的砀山,以及等不来欣赏之人的百里梨花。 他的小徒弟,从这个红尘中消失了。
第71章 轮回路(八) 凉霄引的手书中并没提到和倥偬梦有关的事,秋茗却在其中察觉出另一件事。 他大概知道凉霄引的心魔是什么了。 即便泛沧浪挑拨离间,企图让秋茗怨恨凉霄引,却被秋茗的脑回路整地一败涂地。 彼时,秋茗以为凉霄引的心魔是自己身为魔物,辜负师尊教导,让师尊为难这件事。 那时候,他想:这心魔怎么解?要不把我自己杀了? 他是认真的。 那时,他想,等杀了泛沧浪,他就自戕好了。 他对这个红尘没什么兴趣,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和凉霄引相互袒露身份,表明心意。 但他又想,不说清楚也好,师尊给的太多了,他会贪恋会舍不得的。 第一次入倥偬梦时,他明白了自己对凉霄引的心意。 这一次入倥偬梦后,他清楚了凉霄引对自己其实也…… 手书翻至最后一页,再无更多。 秋茗平静地合上册子,妥帖地揣进怀里,他站起来盯着七绝琴看了会儿,甚至伸出手指勾着琴弦拨弄了两下,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七绝琴是神器,天生便抗拒魔物,加上它的琴弦曾束缚过魔神柱的灵神,按理说它与秋茗该是相斥的状态,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推拒的过程中,琴弦却又本能地缠上秋茗的手指,很亲昵似的。 周芃有点慌,琴身跟着颤了颤。 “茗哥,你要是难过你就哭会儿?或者……你要真想发泄,揍琴的时候能不能轻点?我、我还在琴里呢……” 知道秋茗身份后,周芃其实有些害怕的。 笑话,能毁天灭地的天造之物魔神柱啊,谁不怕? 本该是没什么人性的,更没什么世俗间的是非观。 好不容易被凉霄引养出了个乖巧的性子,偏偏还含着装乖的成分,在他师尊面前确实是乖地要命,他师尊不在身边,他也凶地要死。 七绝琴救过秋茗没错,可它也曾捆绑束缚过秋茗,以至于归墟境中,神帝握着琴弦另一端,轻易拿捏了秋茗。 周芃被忽如其来的记忆塞地头晕目眩,他有些委屈:“我那时也没什么意识啊,我就是一把琴,这账能不能不算在我身上啊?” 同魔神柱讲情分,讲道理,其实有些蠢,但周芃确实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秋茗现在的样子,是真的真的很可怕啊。 看清一切真相,发现自己曾受过莫大的委屈,怎么可能还维持得住平常心呢? 反正,周芃换位思考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却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见愤怒生气,不甘与怨憎,可那双寂静无波的眼底像是酝酿着什么深渊炼狱,他站在一念成神,一念成魔的临界点上。 秋茗手指勾弄着琴弦,忽然开口:“封闭五感。” 周芃一怔,他茗哥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淡,没有疯癫的趋势。 “怎么……封闭?”周芃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秋茗本想教他,但他这个时候实在没什么耐心,周芃原是琴灵的一部分,本是神器,却因为被时空裂缝扯进一个毫无修炼意识的世界中,导致他毫无基础,根本不懂如何封闭意识。 秋茗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抬手凝了一道灵力。 没了身躯的周芃忽觉意识沉重,恍惚间只听一句:“睡一觉。” 顿了顿,又极不符人设地解释了一句:“你不会有事,把琴身交给我,我要抽琴弦了。” 若周芃处于清醒状态,强行抽离琴弦会让身为琴灵的他感觉到难以承受的痛苦。 无形之中,本无人性的魔神柱,到底还是被凉霄引教成了能体谅他人的“人”。 抽离琴弦,受轮回路混乱影响的七绝琴能停止弹奏,这样,凉霄引身处的倥偬梦就能暂时停滞。 倥偬梦本质上是一种利用人心的不甘与怨憎,困住人,消耗其魂灵力量的一种手段。 它对身为神祇的抚琴没有影响,可投生成人的凉霄引不一样,凉霄引心魔深重,秋茗不想冒险。 隐约间,他也猜出另一件事。 倥偬梦拽人的魂魄入梦,秋茗醒来后身躯并无变化,凉霄引却凭空消失了,原因无他,凉霄引没有肉身。 什么时候没有的? 秋茗想,大约很早的时候吧。 初入红尘时,凉霄引就是附身在沈霁身上,后来出了山海幻境,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灵体状态,哪怕是后来凝聚出身躯,以天玄前辈封声的身份伴他身侧,也还是不像个活人,脸色很苍白,皮肤常常温度过低,甚至与他亲密时都是克制的。 因为,他没有身躯。 那师尊的身体呢? 秋茗脑中一团乱麻,他却只能被迫镇定。 死过去又活过来的两辈子,一直都是凉霄引在护着他,温柔轻浅的笑意下,藏着的都是默默负重,润物细无声地替他抚去无数刀枪剑戟。 秋茗想,他也可以护凉霄引一次的。 等离了轮回路,没了七绝琴继续弹奏,倥偬梦会醒的。 秋茗默默将抽出的七根琴弦缠在腕上,神器与他刚刚觉醒的魔息相斥,在雪白的腕上烙下一圈又一圈细小的红痕。 细微的疼痛让他不禁蹙眉。 他却还是一声不吭地注入魔息,让琴弦更听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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