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时,他是不愿意的,还同我闹了脾气,我缝了一件雪兔毛斗篷,才勉强哄好。 替他披上,他欢喜地紧,却又想着自己还在生气,不肯轻易同我和好,故意压着笑,作出愤怒的样子,倒真是别扭地可爱。 我同他说,此去时日不长,定能元宵前赶回来,我等着小秋茗回来同我一起去红尘看元宵花灯,他才不情不愿、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那模样倒真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属于我的天劫要来了,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天灵之体是天道宠儿,可伴随这份殊荣的还有一份常人不能承受的灾厄。 渡过了,便是修为更上一层楼,渡不过,便灰飞烟灭消弭于天地间。 他毕竟是魔物,我怕天道意识察觉到他的存在,从而连累他,只能将他支开。 …… 旁边注了一行暗红色的小字,那是很久以后添上去的。 当时无论怀着何种心情填上的朱红,如今都变得如褐土般陈旧。 凉霄引写道: 我被骗了,凉婉不是应劫而死,她死于自戕,原因不得而知。 我也被骗了,那场天劫不是我的,而是…… 朱红色墨点落了好几滴,染地纸笺狼藉一片。 当初提笔的人定然是握着笔,顿了很久,才落下了那两个字。 ——秋茗。 春月初九之后,空了很长世间,凉霄引什么都没写。 但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秋茗早在两次倥偬梦中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新的日期出现。 春月六十五日。 距那件事发生,已经过去近两个月,我本想焚了这本手书,可在天玄的这些时日,我被他们软禁,又不断被施以秘法洗涤记忆,想让我忘记那些事,也想从我这里套出秋茗的下落。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秋茗的那缕残魂在何处,我也在找他。 这些日子过得混混沌沌,我常常忘记自己曾经还有个小徒弟。 泛沧浪来过几次,偷偷将秋茗的东西扔掉时,我甚至都反应不过来,那些东西是谁的,是何时出现在我的仙峰上的。 我似乎丢了很多记忆,只有午夜梦回时,能想起一些片段,偶尔也会感觉到后背有些沉重,像是谁趴在肩上,贴在我耳边说些什么。 说了什么呢? 我听不清。 直到我意外发现这本手书,我写过的只言片语提醒了我,我曾经有个小徒弟,他很乖,又有些别别扭扭的,我让他下山去和天玄其他弟子一同历练,他为此很不高兴,半步都不愿离开我,我缝了一件雪兔毛斗篷才哄好了他。 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裁衣缝补,只在泛沧浪丢弃那些不属于我的衣裳时,才恍然发现,我曾有个小徒弟,他从小到大的衣裳都是我亲手做的,从一开始乱七八糟的针脚,到后来愈发熟稔,得心应手…… 我去问过天玄的其他小弟子,问过这个叫“秋茗”的孩子在哪儿。 他们脸色一变,逃命似地跑开了,我终于意识到,我缺失了部分记忆,我在寝居发现了针对我的秘法。 他们想找到我的小徒弟。 提取走我记忆,去寻找那缕残魂的踪迹。 本以为俯瞰人间,自己便旁观者清,哪知到头来,我本就身处红尘中,却不知又在谁的局中。 我能感觉到我的小徒弟就在附近,但我看不见他,又或许是他并不想见我。 在我的诘问下,师弟泛沧浪终于松口,我得知我与秋茗的一切…… 他坦诚相告,并无隐瞒。 天劫一事,他骗了我,可他却并不想让秋茗身死魂灭,彻底消失,他的目的不简单,我暂时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与天玄与仙门并不是一路人。 带走那株茗茶,是意外之中,我落下了一滴血,成了我和他的羁绊。 他化形,也是因为我日日浇灌的心头血。 我的心头血能助他。 也是仅剩的这缕残魂唯一的希望。 可我也知,那场劫难中,我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秋茗……恨我。 他以为他身死的那场劫难,有我的参与。 可那些不重要。 我想尽办法,哪怕用他对我的恨意,也要让他来取我的心头血。 直到他穿透我的心脏,沾上我的心头血,终于显形在我面前,我才知,我的小秋茗一直趴在我背上,我背着他呢,他从未离开过。 …… 倥偬梦中的一切并不全是幻象与杜撰,还有秋茗自己都记不得的真实回忆。 这些……竟都是真的。 “茗、茗哥,你没事吧?” 手书的内容,周芃也看见了,他不知秋茗的身世竟是这样复杂,看着一贯神色冷淡,酷地要死,与谁都不亲近的秋茗湿了眼眶,他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只心底暗忖:酷哥,你崩人设了…… 秋茗没说话,暗自咬唇,眼眶的湿润终究没化作脆弱的泪,生生憋了回去。 手书一页页翻过,他继续往下看。 …… 春月七十二日。 我以心头血喂养秋茗的事被发现了,情急之下,我将他渐渐丰盈的魂魄纳入自己的魂灵中,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将他剥离开。 于是,天玄将我关入囚仙台。 我在囚仙台中看见了凉婉的一缕残魂化作的画像,才知,她并非是没渡过天劫才殒命,她同我一样被囚禁在此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死于自戕。 依旧是朱砂标注的一段小字: 我那时不懂,她那样一个不信天命,终身反抗天命的人,为何会自戕。 直到后来,我觉醒了全部记忆,才明白,自戕不是懦弱地结束生命,而是为了成全我。 凉婉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终于知道,我并非是神界那个人安排之下诞生的生命。 与她诞下我的也不是那个凡人樵夫,而是辛离厄。 那樵夫的存在也不是为了给新生的天灵体提供灵力来源,而是为了吸干我这个被那个人认为不该存在的生命。 所以,凉婉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她是我的琴,她来人间就是为了给我留下退路,让我顺利来到红尘,去见我的茶茶。 自戕是她反抗那个人的手段,她的归位促使我渐渐恢复力量,苏醒记忆…… …… “凉婉是你师尊的琴,那我……”周芃脸色愈发难看,尴尬地看着秋茗,“我也是琴的一部分吧?那我四舍五入,岂不就是……你师尊的妈,你的丈母娘?” 秋茗:“……” “艹,我还生过孩子,我还当过女装大佬,我、我我还和一个男人恩恩爱爱过,卧槽!!!” 周芃崩溃极了。 秋茗本不想理会周芃翻天覆地的复杂情绪,被他吵地实在静不下心,才抬起湿润的,又红又凶的眼,漠然地用沙哑地嗓说了句:“想多了,七绝琴应该是在落入凡尘前就被撕裂过,你是琴身的一部分,在凉婉诞生之前,你就被拉去了时空缝隙中,去了另一个红尘。” 为什么会被撕裂过呢? 七绝琴本就是抚琴神祇为秋茗留下的后手。 像魔神柱这样从远古洪荒就诞生于归墟境的存在,力量之强大足以毁灭整个神界,遑论孱弱的红尘。 没有抚琴归来做足准备,秋茗就被哄骗着踏上去人间的路,自然违逆了天道法则。 他这一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但他不知道。 七绝琴在他去人间时,就为他挡去大部分的天罚,以至于琴身破损,一部分流落异世,一部分投胎成凡人凉婉,没了琴灵的琴身则留在了洛水乡,镇压着彼时早已出了问题的轮回路。 …… 春月九十日。 这是春季的最后一日,秋茗的魂魄很乖,在我体内睡着,我一直以心头血浸养着他,又将神魂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去喂他,他的魂魄里融了我的魂魄,这是真正的灵魂交融,我能感觉到他的感受,他没有怨我了,也没有什么仇恨与不甘,他像是一个新生的生命,将过往都遗忘。 我想,这样也好。 哪怕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和他从头来过。 这一次,没有旁人的阻挠。 我想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和他一起生活。 我的小秋茗很快就会重生。 我看着捆绑着自己的镣铐锁链,同凉婉一样的窘迫困局,头一次觉得烦躁。 我的小秋茗需要找到一个适用的身躯,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带走他…… …… 其实,那时候,凉霄引本来是有能力离开囚仙台的,但喂养秋茗的魂魄一日都不能中断,他失了那么多心头血,又不断撕裂神魂,虚弱地厉害,便生生咬牙忍着非人的囚.禁。 天玄为了逼出秋茗,自然不会只将凉霄引囚.禁于此,只是那些鞭笞与重刑,对凉霄引来说从未起过作用。 但他到底还是个凡尘之人,失了神格的神祇,哪怕当初再强悍,如今也不过只比普通凡人特殊一点点。 那些重刑,落在一个凡人身上,恐怕早就跪地求饶了。 偏偏凉霄引油盐不进。 即便白袍染血,即便满身纵横沟壑,入骨裂肉的伤口遍布,他也是一声不吭,甚至在感受到秋茗又恢复了一些时,还能从苍白的唇色间瞥见笑意。 能忍的,他都忍了下来。 不能忍的,他便强行使意识脱离身躯,进入识海中,拥着秋茗稚嫩的魂魄,小意温柔地陪小徒弟睡一会儿。 哪怕身躯的疼痛直击灵魂,藏在识海中的意识都在颤抖…… 后来,居于砀山时,他总是闭关,与此重刑也是有极大关系的。 可他从不会在秋茗面前表现出分毫。 秋茗面前的师尊,永远都是温柔的,含着浅淡的笑意,宠溺着他,哄着他…… …… 秋月初七。 我寻到了一处世外桃源,这里开满了梨花,像极了归墟境外,我想带他去看的那株梨花树。 我管这里叫砀山。 这是脱离红尘之外的另一个小世界。 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们。 包括泛沧浪。 我不得不佩服当年的自己,比现在的我聪明许多,留下了很多退路。 这个小世界便是当年的抚琴抽出肋骨化笔,以心头血为墨,提笔化灵所画出来的山海图的一部分。 …… 至此,过了大约很多年的时间,这本手书都未曾记载过什么。 直到又一个春季来到。 春月十五。 元宵了,我没办法陪他再去人间看一场元宵花灯,吃一碗芝麻馅的汤圆,但我想,他还是喜欢这一天的。 于是,我决定让他在这一日重生。 他的魂魄被养地很好,我为他找到了一株茗茶作为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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