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走上前,什么也没说,却打破了焦灼的气氛。 大约是不想等了,秋茗烦躁地很,忽然问了沈霁一句:“山海幻境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对吧?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他们的生死早已注定,对不对?” 心底很清楚,但还是想问一句,得到一个肯定。 沈霁愣了下,点头称是。 “那好。” 秋茗不再有所顾及。 眸色骤深,抬袖挥手间,腕上发带已飘出银色光流,但他不知想到什么,手又顿了一下,发带沉落,紧接着,无数发丝自指尖飞出,朝那些可怜的傀人袭去。 一时间,木屑崩裂,惨叫不断。 几息之下,暗巷中的傀人全死透了,也不能说死,他们的魂魄还在灵晶中存留,只是木械身躯毁成飞灰。 秋茗杀了所有的傀人。 可这是幻境,不是现实,沈霁尽管讶然,也不好指责什么。 幸好这是幻境,若在现实中秋茗这么做,沈霁对他感情再是如何复杂,也必须与秋茗为敌。 他喜欢秋茗,可他更是天玄宗的首席弟子,毕生所愿为维护天玄,为苍生天下。 但他又想,幻境如此逼真,尽管是假的,但那些生命脸上的恐惧和惊慌都是如此真实,他们那么无辜,秋茗却杀地面不改色,毫无心理负担。 若在现实中,秋茗会不会也…… 不敢再深想下去。 却忍不住皱眉问:“他们不是核,也不是破核的关键,甚至傀体里还有人的魂魄,你好端端的对他们动手做什么?” 秋茗原不想解释,但他扫见凉霄引沉郁的面色,终是露了怯。 “城主的第一步计划是在极乐宴上试探末未被驯化的程度,如今,末未不在城主府中,你觉得他出来是来做什么的?遗珠城无比繁华,夜至三更都还热闹着,唯独今天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四下躲藏的傀人,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秋茗道:“依照山海幻境捕捉执念的秉性,若末未是核,他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的事,才会让心底的执念深到被幻境捕捉?” 沈霁是个聪明人,他的猜测其实同秋茗差不多,只是刚刚被秋茗杀人不眨眼,心不慌气不喘的样子惊到了。 沈霁:“能让末未执念深到如此程度,只能是他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终生悔恨的事。而眼下他被城主驯化,杀了极乐宴上的傀后,又被安排来杀全城的傀?若这么说,他要是觉醒意识,发现自己被利用残杀同族,便会……”沈霁眉头一皱:“不对,他只是一只傀,他不是人。” 秋茗哼笑一声,整理着指尖的发丝:“不是人就不能有执念,有感情,就不能有痛苦悔恨之事了?” “是不是在你们名门正道眼中,只有生出一摊血肉的人才配拥有自我意识?其他生灵都是死物?” 也不晓得秋茗哪儿来这么浓的火药味,怼得沈霁都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凉霄引叹息一声,开口打破尴尬:“走吧。” 秋茗愣了一下,手指的发丝收紧了些许,手指勒出道道红痕。 凉霄引什么都明白,知道秋茗这么做是在加快幻境发展进度。 若核是末未,他在这段过往中注定要杀掉全城的傀,秋茗这么做是在帮末未赶紧走到那一步,最好立刻马上觉醒意识,也是在试探末未的执念来由,方便破幻。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引出辛离厄。 若辛离厄附身于傀,等到全城的傀都死了,他自然就会浮出水面。 只是……手段太狠辣了点。 凉霄引不会因为幻境中虚假的杀戮而责怪秋茗,但他怕秋茗在现实中也这样。 凉霄引怜悯众生,但他不会为了众生去伤害自己的小徒弟。 可他不会,他怕别人会。 让秋茗守规则,不是为了让他被规则束缚,而是不被旁人找到借口去伤害他。 漏网之鱼不止这一处,他们一路朝城门口走去,秋茗遇傀便杀,面容沉冷,像个作恶多端的妖邪恶人,偏偏脸上没有嗜杀的快意,也没有怜悯伤感,像个杀人武器。 沈霁不断暗示自己,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现实中,这些人不是秋茗杀的。 可看到这些逼真的幻象,他沉默了不少。 到了城门口,只见末未一身轻铠,手持沾满木屑的长剑,一脸漠然地杀傀时,沈霁恍惚间觉得末未和秋茗刚刚的样子有点像。 这场杀戮没有血,却极诡异,极森然。 末未杀傀时,面无表情,因为他不是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唯一的信念便是城主的吩咐。 杀戮中,他抬眼扫过三人,目光在秋茗身上顿了一下,又极自然地挪开。 那些傀妄图逃出遗珠城,他们没有血肉之躯,不会被祟气感染,面临如此杀戮,逃出去才是唯一生路,因而末未守在此守株待兔。 最后一个傀被他砍成碎裂木屑。 他面无表情地收起长剑,就像看不见除傀之外的其他人,路过秋茗身边时,却顿足偏眸:“你身上有傀的气息。”他人话说得不太好,一字一顿的。 秋茗抬眼与他对视:“我不是傀。” 末未:“吾知。” 又顿了一下:“多谢。” 听见这个“谢谢”时,秋茗眉梢微扬。 末未闻到了秋茗身上傀的气息,是因为感知到秋茗杀了其他的漏网之鱼。 但显然,城主驯化他时,不会教他如何谢别人。 这个“谢谢”的感受是他自己意识到的。 说完,他又像不明白自己为何道出这两个字,眉头僵硬地皱了一下。 不得不说,城中偃师做出来的傀外形上很逼真,乍一看他仿佛只是一个不太会表达情绪的怪人。 末未离开的路被秋茗挡住,秋茗说:“你也是傀。” “秋茗!”沈霁低呵一声。 谁也想不到,秋茗胆子这般大,直接戳穿幻境中人还未明晰的秘密,这很容易扰乱幻境因果,若末未是核,他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幻境会陷入混乱,所有人都会被永远留在这里。 太冒险了! 岂料,末未只是抬起那双玻璃珠似的眼,凝着秋茗看了半晌,然后缓缓道:“吾知。” 秋茗:“你知道,你还将自己当作人,去杀同族?” 末未脸色无异,他沉默须臾才道:“非同族。” 他杀的都是寄居傀木体内的人,这批人太可怜了,人类不将他们当人,傀也不认为他们是傀,他们像是城中人饲养的怪物,牲畜。 秋茗凝视他,等了会儿,末未又说:“解脱。” 解脱? 他们看向那些残破的肢骸,傀体破碎成屑,灵晶也毁了,却没彻底粉碎,反倒像在上面开了一道口子,让困在里面的魂魄脱离禁锢。 在上个幻境中,被核亲手杀死的人会化作邪祟攻击入幻之人,这些人死在末未手中却对他们视若无睹。 秋茗也想过,或许是他猜错了,末未根本就不是核,所以他杀的人才不会攻击他们。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末未说:“送去,轮回,路。” 无数魂魄脱离灵晶,如同萤火般汇聚成光流,在夜空中盘旋飞舞,朝远处山峦飞去。 那是轮回路的方向。 末未做的这件事,与上个幻境中凉婉所做的一模一样。 表面嗜杀,却是为了让这些人解脱,让他们早入轮回。 过于震撼。 末未是一只天生的傀,按理说该是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的,他只是完成城主试验的工具,一柄可以绝对操控的利刃,却对人类魂魄有善念。 城主对他下达的任务不止是毁了傀,更包括灵晶与魂魄。 他却自作主张。 “为什么?”沈霁忍不住问。 他向来觉得只有人才有感情,才有怜悯之心,认为傀不过是死物。 况且,人在生存面前,可以毁灭一切除人之外的生灵,可以为了预防祟气侵袭,而在草木动物化出灵智前,在它们尚且无辜之时杀之,以防祸患。 人这么有感情,都能为了自己杀了其他生灵。 为何一具木头做的死物,会怜悯人? 末未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萤火看,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琉璃珠色的眸中,那一刻,这具傀的眼比人眼还要亮。 他说:“因为,好看,很漂亮。” 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他的理由? 从来不像仙门正派,每一回做事,不管是除魔祛邪,还是拯救苍生,总要道出千千万万的理由,恨不得书一卷千字长文感叹仙门大义,好让被施救的人五体投地跪伏臣拜。 秋茗忽然想起,那个夕阳染金的一天,也有一个人望着远处山峦,碎金色的光撒他满眼,光彩熠熠。 他说:我护着的是每一个这样的日升日落,而那些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凡人,亦是构成这样人间图景的一部分。 如凉婉对抗天命的倔,如末未无需理由的善,如凉霄引心念如一,从未动摇过的,对世间万物的温柔。 秋茗好像都懂了。 秋茗看着凉霄引的时候,发现对方的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 四目相撞,彼此都颤了一下。 他还戴着半截面具,冰冷冷的面具下却是温热的面颊,是一双秋茗再熟悉不过的漂亮桃花眼。 这一刻,秋茗很想走过去,握着对方的手,或是扑进对方的怀里,抱着他的腰,依赖他的温暖,对他说:“我好像懂了,我可能已经懂你了。” 他看见凉霄引朝他走过来,捻在指尖的发丝被自己一个错力,拽断了,灵核也跟着怦地跳了下。 灵核似乎在对他说:相认吧,那双手你不想牵吗?那个怀抱你不想拥有吗?他的温柔,他的关切,你渴望多久了?还要倔下去吗? 作者有话说: 师尊和情敌,高下立见,师尊赢麻了
第45章 末未傀(七) “都处理干净了?” 静谧的夜下,城墙上传来人声,沈霁浑身一凛,就要掣剑,却被凉霄引的伞挡了一下。 城楼亮起一簇光,是城主独自提起一盏风灯走上城楼,望着末未,望向城墙下无数支离破碎的傀木残肢。 沈霁这才发现,他们三人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禁制,是用来隐匿气息,让旁人看不见他们的。 这禁制是凉霄引布下的,本身不难,毕竟城主只是凡人,不是什么修士高人,骗过他的眼并不难。 难的是他毫无察觉,凉霄引却很早就感觉到城主悄然而至,提前布下禁制,这份警惕性和敏锐的洞察力,世间少有。 不愧是前辈。 末未也未戳穿他们,就像刚刚那场相遇并不存在一样,木讷地对城主点头。 城主道:“很好,你杀他们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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