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平稳,像是以旁观视角去看待那些悲伤。 似乎见过太多求不得、不由己,早已麻木,早已习惯。 “我第一个害死的就是我父母,然后是书院先生,幼时玩伴……生死见多了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我明白过来后,就离开了云梦,那样一座凡间城池承受不住这样的灭顶之灾。” 凉婉这个人,实在复杂。 她心肠冷漠,面对生死毫不敬畏悲伤。 她心怀悲悯,因为怕连累云梦城,多年不归家,哪怕回去也像个旅人,匆匆又离。 上天赋予她的究竟是福气,还是诅咒呢? 她抬眼,如覆冰霜的眸从穹顶扫过,从绵绵细雪中垂睫。 她无疑是个极清丽,极动人的美人。 秋茗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凉婉很漂亮,很神性,那凉霄引呢?他真实的模样会与凉婉有多像呢? “你不该带我回天玄宗的。” 凉婉对掌门道:“修士比凡人好点,没那么容易被影响,但我这次住了将近一年,他们中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死了,灵魂被你强行留在躯壳中,你心里有数。” 秋茗眼睛蓦然睁圆。 原来如此! 所有人都以为凉婉狂性大发,半脚入魔,滥杀无辜,就连与自己共育孩子的男人,和同门师兄弟都不放过。 实际上,那些人已经死了。 “强行留下魂魄的时间太久,再不死,他们就无法'轮回了。羁尘,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 原来掌门叫羁尘,他没有回答,面具之下是什么表情也看不见。 戴面具有时候也不完全是为了遮蔽身份,保持神秘,还有可能是为了掩盖情绪。 有的人,靠着铁皮打造的面具躲躲藏藏,有的人靠的是自己的血肉面具,极擅演戏。 凉婉最好的结局是和辛离厄一起,留在桃花水榭。 多年离群索居,远离人世间,凉婉终于等来了一个厄运之体,他替她承受了很多。 命运如此,凉婉轻易能得到的一切,都由辛离厄来负重前行。 那么……从凉婉腹中爬出来,那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也会和她一样,在吸干父母天赋后,在未来会连累另一个替他负重前行的人。 秋茗忽然明白凉婉的想法了。 如果这个孩子活下来了,自己痛苦,连累别人痛苦,还不如早早将一切牵连断干净。 但秋茗并不赞同这种做法。 鬼使神差地,他将想法喃喃道出:“事情还没有发生,就要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判定一个‘全新开始’的结局吗?万一不一样呢?万一有转机呢?” 他感觉凉霄引好像在看他。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如果是我,我先活下来再说,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凉霄引沉默良久,漆黑如夜的眸又沉了几度,迟疑道:“如果,他像凉婉一样,遇到另一个辛离厄呢?” 要知道,如果凉婉没有诞生,辛离厄根本不会是厄运之体,他只会平平凡凡度过一生,绝不会遭遇那些痛苦。 秋茗皱了皱眉,替别人假设这事,他不太擅长,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那就先遇呗,如果这个人很讨厌,就把他手脚锁了关起来,如果很喜欢,那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也不祸害别人,这样不挺……” 那个“好”字没说完,秋茗莫名愣了。 等等,他这个说法不就跟凉婉的做法一模一样吗? 不是说凉婉的决定不好,而是世事无常,总有人来扰乱原定的计划。 凉霄引也察觉到他的发现了。 带着点期待和笑意,等他开腔。 秋茗在凉霄引面前,莫名有些争强好胜,觉得答不出很丢脸似的。 强行开口道:“以凉婉的实力,她一开始就该拒绝,她应该杀了那些逼迫她的人,又不是打不过。” 秋茗想问题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但很有用。 这世上蛛丝蚕线密密匝匝的复杂问题很多,但分析起来实际也就那点事。 无非是人性与人心。 “这不是滥杀无辜,我只是觉得,人可以逼迫自己,但没资格逼迫别人。有的人都敢逼别人,怎么就不能被别人逼迫了?” “别人伤我,我自然要还回去。” 秋茗抬眸望向凉霄引,指腹还轻轻捻了下衣角,莫名有一种害怕不被认同的诡异感。 “我说的对吗?” 这次凉霄引倒是没迟疑,肯定地点头:“嗯,说得很对,不管遇到什么事,要先保护好自己。” 被认同,秋茗本该高兴。 却又觉得奇怪起来,凉霄引这个人怎么那么喜欢教育别人? 他说话总有一种身为长辈的感觉。 就像秋茗小时候不好好看书,趴在案牍上睡觉时,师尊总忽然出现在窗外,光影模糊下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吓得他一个激灵,梦彻底醒了。 即便师尊见他醒后,只温柔地说一句:“怎么趴这儿睡?也不怕着凉,回床上睡吧。” 但秋茗总觉得,他懈懒时,师尊站在窗边的画面很可怕。 …… 如果凉婉的想法和秋茗一样,那她回天玄这件事,目的就很古怪了。 她完全可以不管天玄宗的要求,她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水榭,护住辛离厄,也保证自己的安全,没有人可以真正左右她。 哪怕她回了天玄,也还是有机会的。 她完全可以不生下那个孩子,或者在生下他之后就杀了他,而不是等到现在,被囚禁在囚仙台,才想着要杀了他。 天玄宗这个掌门也奇怪,明知强行留下凉婉会害死自己门内弟子,他却选择隐瞒此事。 强留凉婉,诛杀辛离厄…… 是为了让凉婉诞下那个孩子,也为了杀凉婉。 羁尘不再维系那套冠冕堂皇,他阴桀一笑:“你不都知道了吗?”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这样的人会为了履行使命而听凭摆布?” “桃花水榭,你与辛离厄的那几年双修,可有改变彼此的体质?要不然你会行此险招?你的孩子继承了你的体质,刚出生的婴孩更适合拿来换命,你想用他的血洗干净辛离厄的厄运之体,以为我不知?哦……一开始我确实不知,要不是有人告诉我,现在你已经成功了。” 羁尘的自我剖白给秋茗听懵了。 凉霄引真惨,不被疼爱,亲生母亲想杀他就算了,他母亲竟然从怀他开始就谋划拿他的命。 真惨…… 秋茗抬眸看身边这个冷静到过分,眼底毫无波澜的青年。 抿了抿唇,对他说:“你挺能忍的。” “没有忍。” “……” 凉霄引垂睫对上他的眼,眼底平静温和,缓缓道:“你找到她的执念了吗?” 秋茗想了想:“应该吧。” “现在能肯定的是,凉婉的执念与辛离厄有关,几乎可以断定,她护他是为了自己,桃花水榭那几年的情情爱爱,都是假的,她那么做是为了用双修改变彼此体质,但显然,没什么用,才将计就计答应天玄宗,生下那个孩子。” 至于那个孩子的作用,羁尘说得很清楚了。 说完,秋茗抬眼看凉霄引,他很好奇,似乎很期待对方平静的眸色中出现什么裂缝。 这种当着当事人的面,解释他由来的原因,很奇妙。 奈何,凉霄引是个狠人,他像是并不觉得故事中的人是自己,依旧慵倦懒散地抱臂靠在冰棱边,颀长指节缓慢叩击手臂,理智地思考这件事。 凉霄引:“如果她只是为了活命而这么做,那就没理由在辛离厄死后,一切已成定局时,还想杀……他。” 这个他是谁,两人心底都清楚。 细想经过,秋茗皱眉道:“对,她之前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关于人性本恶,关于仙门虚伪,关于生灵贵贱,关于…… “大道制衡!” 秋茗眼眸一亮:“不管是她说的那些事,还是厄运与天灵体质本身,都是大道制衡的原则。” 她不是在反抗某一个人,她是在反抗天道,反抗天命! 因为可怜世人被命运安排,因而满眼悲悯。 因为知道天命注定,所以无畏生死,悲欢麻木。 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活,想要解除厄运与天灵的制衡,是她踏出反抗天命的第一步。 可惜,她失败了。 忽然,一阵罡风裹挟细雪,带着杀伐戾气袭来,秋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凉霄引拽着闪进另一树巨大的冰棱后。 冰块碎裂声如雷鸣轰击,无数冰棱崩塌成屑。 囚仙台中央,长鞭破风声不绝于耳,神器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冰面碎成齑粉。 并非凉婉发现了他们,而是她蓦然掣出灵鞭,与羁尘对弈起来。 原本,凉婉想杀羁尘并不是特别难的事,但如今的她失了大半灵力,被弟子契反噬重伤,又被囚仙台折磨多年,她已经不是羁尘的对手,尽管出手时出其不意,占了上风,但很快,就节节败退,束缚她手腕脚踝的玄铁锁链铿锵鸣响,震颤不休,而她握着灵鞭的手也在抖。 凉婉一定会死在这里。 而她一死,幻境就会崩塌,能不能出得去,就在这一刻。 凉霄引倒没忘记被他们丢在天玄山脚下的其他人,他在掌心画下阵法,与皓清手中的相连,瞬间金光亮起,那几个茫然发懵的嫩歪歪就被他拽到此处。 皓清刚往前走两步,暴露在冰棱之外,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凉婉长鞭的罡风波及到,撞在冰墙上,口吐鲜血,险些交代在此。 他跌倒在地时,滚了几圈,刚好压秋茗脚背上。 秋茗险些炸毛。 凉霄引眉头一拧,将皓清扯开,迅速画了道防护结界,将几人保护起来。 他们修为不够,哪怕是凉婉无意间带出的罡风,都抵挡不住。 众人见状,也不敢多说废话,一双双懵懂的眼望着他们的主心骨——沈师兄。 而他们的沈师兄一扭头,就对秋茗说:“你觉得该怎么做?” 众人:??? 师兄!你认真的吗? 我们可都指着你活命了,你居然听这个浑身灵脉中一点儿灵气都没有的凡人的话? 也不晓得是不是他们的错觉。 总觉得他们沈师兄这个表情,就像是……初次带小徒弟出门试炼,故意放手不管,让徒弟莽撞尝试的师长。 皓清忍着疼,心底冒出一种诡异直觉—— 沈师兄该不是想收这小子做徒弟吧? 秋茗退了两步,离笼罩在众人身上的结界远远的,他其实有点害怕,这几个活人突然出现,猝不及防,还都看着他,他裹在兔绒斗篷下的手都在抖。 清澈干净的眼从几人身上撤离,声音微颤地小声说:
111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