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婉看不懂,只隐约觉得不对,她嫣唇轻启:“你怎么……” “女君此次是察觉到云梦之危,特意赶回来的吗?”辛离厄打断她。 凉婉摇头:“并非如此,我直到靠近城门,才收到寄出来的十余份飞书,此前的那些应当都毁在邪祟手中了。我回来是因为——我感应到弟子契。” 辛离厄一愣,捏着犀角灯的手忍不住紧攥,骨节泛青。 “我忽然想起我收过一个徒弟,将他留在了云梦,为他烙过弟子契,这一次是契约炽灼,他似乎遇到了危险,我才赶回来。哪知……满城邪祟。” 她没在看他,声音渺渺,容色浅淡,说的每个字都和他有关,却故人相见,对面不识。 一个认不出,一个不敢认。 甚至……刀剑相向。 辛离厄垂睫,幽幽青灯映照下,垂在凉婉身侧的长鞭上还染着他的血。 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笑着说:“女君回来就好,您若再不回来,我……我们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嗯。” 她看了一眼满街的残肢断臂,那些都属于云梦的城民,但她情绪依旧是淡的。 辛离厄不忍她难过,想抬手挡住什么,却没身份立场,他轻声说:“女君别难过。” 凉婉愕然:“我为何难过?” “……” “你觉得我怕死人?” “…………” 凉婉一路往前走,步伐轻盈,白衣飘袂,没有分毫伤心之感,冰冷地像雪玉雕砌的神像,没半点活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她看着沿途的残肢断臂,指着那些依稀能辨认身份的说:“那条手臂上有个胎记,我记得那是小时候给我做过糖人的摊贩,那个头颅上的发簪很眼熟,应该是我乳母,那个碾轧成碎肉的穿着和你一样,是府邸的修士,还有……” 她越说,辛离厄越心惊。 交情浅的,多少和她有过几面之缘,死状凄惨她不伤心,交情深的,或许朝夕相处过很长时间,她也不伤心。 辛离厄有理由怀疑,若街上出现她父母的残肢,她也不会动容。 她满目漠然,不像个人。 她也有悲悯,像个脱离红尘,看淡人世间的神祇。 “女君不难过吗?”他又问了一遍。 凉婉脾气极好,答道:“难过有什么用?人生来就是要死的,普通凡人能活百年,修仙之人至多千年寿命。若是运气不好,修仙之人还活不过一个凡人,死或者生,都是注定的,这是天命。既然是注定的,悲喜有什么意义?” “……” 辛离厄很想问:那我呢?我当年快死的时候,你为何要救我,既然你觉得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为何对我…… “那……那您为何为了您收的那个徒弟回来?” “嗯……” 凉婉沉吟一瞬,似乎被问到了答不出来的问题,到头来只给出一个模糊的解释:“我不知,我与他有因果牵连,回来……是本能。” 是本能…… 少年将这话无声地在唇边念了好几遍,浓密的长睫垂下掩住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往凉府方向去,渐行渐远。 秋茗和沈霁为了方便说话,刻意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这时候,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听不太清了。 原本听着凉婉说话,秋茗眼眸跟小火焰似的,亮了又亮,见沈霁盯着他无声询问,他才歪了歪头,殷红的舌下意识舔了下浅色的嘴唇,心情颇好地说:“我觉得她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她那些想法就很有意思。” “……” “就算她是个活人,我见到她一定不会恐……”秋茗蓦然住嘴,他怎么能主动暴露自己恐人这件事呢! 沈霁:“…………” 沈霁重重地叹了口气。 凉婉不像个正常人,秋茗也是。 沈霁觉得头疼。 秋茗开心了一会儿,咧嘴笑得旁若无人,又忽然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小声嘀咕:“她怎么就没认出他是她徒弟呢?这不也就一个徒弟吗?有那么难认吗?” 像是直接忽略了沈霁的存在,又或者说,沈霁于他而言,莫名熟悉到他和他气息相融一般,他自顾自地嘀咕了会儿,又狠狠咬了咬牙。 “要是我师尊也认不出我,我才不要像辛离厄那样低声下气,我……” 沈霁竖起耳朵。 秋茗:“我就和他断绝师徒关系!等等……弟子好像没办法主动断绝关系,算了,那我就自戕,投胎之后再找个师尊,绿了他!” 沈霁:“………………” 作者有话说: 徒弟是个狠人,为达目的,连自己都鲨。 师尊emo:这怎么教? ·
第15章 辛离厄(二) 故人相逢,对面不识。 两人并肩往凉府走,一个没认出来,只当对方是自己府邸中的普通修士,一个不敢承认身份,只默默给她引路。 秋茗还在发愁,一旦他们进了凉府,就不好跟进去了,凉婉回来便很容易发现他们。 他和沈霁,就算不提入幻者身份,一个非人还罹患严重的恐人症,一个占了别人壳子,还不知道是人是鬼。 两人面面相觑。 沈霁轻笑一声,低音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秋茗没说话,扯下缠着琴弦的发带,绕在手腕上。 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绑了凉婉,逼问她的执念,以此判断幻境生门,直接出幻? “这么粗暴?”沈霁挑眉。 秋茗冷声:“要你管?” 沈霁:“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别冲动。” 就在这时。 幽幽青灯照亮沿街血腥,四周的阴风席卷着染血的枯叶,旋起一道道祟气,吹得凉婉白衣猎猎作响。 还没到凉府,就有邪祟被引来。 秋茗眉头一紧,不是说犀角香招鬼都困难吗,更何况是邪祟。 凉婉垂睫扫了一眼已经熄了香的风灯,又望向眉头紧皱,满眼诧异的少年。 辛离厄:“不是说……犀角香招不来邪祟吗?而且……香已经掐灭了啊。” 八角风灯只余幽幽冷光,叆叇烟云早已消散。 没有燃香,依旧有邪祟从四面八方袭来,哪怕是感应到凉婉的存在,有些胆怯,它们依旧像是被什么吸引,争先恐后地涌近。 四周的祟气越来越浓郁。 辛离厄当机立断,咬牙道:“可能是灯里还残留了犀角香,这风灯不能带回去,女君先回府加固结界吧,我去引开它们。” 说着,拎起风灯扭头就跑,却被凉婉扼住手腕。 指尖柔软,手心冰凉。 “你会死。”凉婉淡淡道。 辛离厄蓦然滞步,回头看了凉婉一眼,眼底是凉婉看不懂的情绪。 “没关系,我……我本来就该这样。” 命是你给的,十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看一眼,如今见到了……就够了。 他挣开凉婉的手,提着风灯就跑,下一瞬有凌厉的劲风擦过耳边,腰上一紧,他垂睫一看,整个人被领空拽起,狠狠摔在燎焦的残垣上,喉咙一甜,血液涌出,溅在风灯的布帛上。 凉婉的长鞭索他腰上,牢牢将他捆缚。 和刚刚握他手腕,不让他去送死时的阻拦不一样。 辛离厄来不及想清楚为什么,被引诱的邪祟便以他为中心袭来。 辛离厄倏然瞪大眼睛。 没有一只鬼怪管那风灯,也没有一只邪祟伤害他,撕碎他。 它们匍匐在他周围,近乎于虔诚地叩首膜拜,黑雾凝成七分似人形的邪祟,一张张扭曲丑陋的脸对着他,空洞幽深的眼痴迷地盯着他,揉皱在诡异五官中的鼻尖一翕一翕的,嗅他身上的气息。 而如神女一般的白衣女子站在一旁,面容冷锐,一双琉璃透彻的眼漠然看着他。 毫无多余的情绪。 一瞬间,辛离厄终于明白了什么。 凉婉说的那句“你会死”,原来不是担心他会被邪祟害死,而是她会让他死。 原来,所有府兵都铲除不掉的邪祟,他一出现就能吓退,并不是因为他多厉害,也不是他布局有多好,而是这些东西本能畏惧他。 原来,这些邪祟是被他招来的…… 畏惧他,又忍不住靠近他,被他吸引,又被他吓退。 那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森然寒意顺着脊骨,直涌向心头,浑身都在密密实实地颤抖,辛离厄通红着眼,不知所措。 他本能地,木讷地,一声声念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这样。” 恐惧、惶然、愧疚、不知所措…… 这些无助的情绪一点点将他淹没,他被溺在黑海中,就要死了似的。 凉婉鞭子缠在他腰上,一圈圈勒紧,就要勒断他的骨骼。而那些邪祟似乎感知到他的痛苦,发出凄厉的哀嚎,伸出鬼手,想要解开他的束缚,但那长鞭是神器,枯手触碰就化作烟雾,消散空中,一个个邪祟前赴后继,死了又重聚。 似乎只要在辛离厄身边,它们就能重生,就能永生。 发现解不开束缚后,它们转移目标,发出凄厉嘶吼,朝凉婉袭去。 辛离厄大吼:“不要——!” “不要伤她,不要……不要碰她!” 邪祟竟真听了他的话,收手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凉婉愕然,难得的从那张清绝的脸上浮现出情绪,像是宁静寒彻的冰面一层层裂开缝隙。 又极快地敛去。 辛离厄忍着内伤剧痛,从残垣断壁间爬起,跪在凉婉面前。 他低垂眼睫,不敢看她,哪怕是一片雪白的衣摆,他都觉得自己的视线是在玷污她。 “杀了我吧,我不知道会这样。” “……” “杀了我之后,可不可以……”原谅我? 声如蚊蝇,他不敢祈求原谅,那是奢求,就算他不知自己是这样一个怪物,可云梦城的浩劫因他而起,他不值得被原谅。 哪怕是凉婉厌恶他,恨他,也没关系。 可他不知的是,即便他是罪魁,也勾不起凉婉丝毫的情绪。 她没有恨他,她依旧用那副冰冷冷的,淡然无谓的目光审视他。 良久…… “好。” 她说“好”。 审判之剑落下,辛离厄松了口气,他闭上眼,等待死亡来临,甚至根本不打算将这十年的等待说出口。 他不能说:你收的那个徒弟,是怪物,你救错了人,你后悔吗? 泛着凛凛碎光的长鞭从他腰上松开,又凌空飞起,带着势如破竹的罡风,淬满灵力从头顶直击而下。 那一瞬,暗处窥伺的秋茗,蓦然攥紧手指。 心忽然有些乱。 辛离厄是名单中人,也就是说他曾伤害过师尊,师尊的心魔有他的一份,可这十年,他从未离开过云梦,又怎么去伤害师尊呢?他要是这时死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名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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