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齐怀珵对阮令宜百般殷勤,怕是也有这“未卜先知”的原因。 只不过,齐怀珵这回注定要失望了。而今所发生的一切,与阮令宜的过去早已经是天差地别,未卜先知只剩下停留在回忆中的浮生一梦。 亏阮笳还曾想过,他带走阮令宜,是有旁的谋算计较。又或者,十年相伴青梅竹马,在某个脑袋发热的瞬间,终是有那么一分真情占了上风。 若真是如此,阮笳还能多些兴趣。 马车进入外城。此处不同于内城紧绷的气氛,在义军提前七日的有意安抚和照付下,这里已经有了走向繁盛的痕迹。 街旁两侧人头攒动,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阮笳的马车却避开了人群,往城池的边缘前行。 当马车再次到寂静处,阮笳开口问道:“另一边的情况又如何了?” “提前三日便出逃,带足了金银盘缠与护卫,阮稷他...应当比阮令宜逃得要远些吧?” 同是一条密道,既然阮令宜能被阮笳手下的人发现,阮稷自然也一样。不过不同于前者他刻意派人追击引导逃亡路线,阮笳只让人远远盯着阮稷,并不干涉分毫。 那统领回忆片刻,回答道:“三日前的信报,说是楚皇帝已到了边境附近,看方向是要去往南夷了。” “至于随行的护卫,路程中早已或流散或弃他而去,如今楚皇帝与一个南夷人同行,跟着的人观察回报说是像那边的圣教中人,南夷圣教人祭盛行,最近正是他们的祀时,恐怕楚皇帝之后要凶多吉少。” “殿下可要传令过去,命人出手干涉?”统领问道。 阮笳却果断摇了摇头,语气默然说:“不用管,一切行为结果全都随他去。” 正如阮笳当年以骗局戏耍东梁国皇帝,将“他”送到东梁为质,十年不闻不问随他如何下场一样,阮笳的选择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片刻后,阮笳补充道:“不过若是身死,记得将尸体拿回来。” “毕竟宫中还有一位,在‘日思夜虑’呢。” 统领也未多问,只答道:“是。” ... 阮笳的马车最终停在了外城的一处城墙根旁。 这里是一整片的棚户区,房屋、茅棚挤挤挨挨,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很是拥挤。 但是即便如此,这里却并不会给人一点嘈杂混乱的感觉,反倒秩序井然,像是半个不成形的兵营。 这里的人装束大多都有些潦草或脏污,即便阮笳刻意打扮得朴素简单,依旧有些格格不入。而一旁便衣依旧难掩肃杀气的玄甲卫,更是像极了另一个世界闯入的人。 刚从马车中下来,阮笳便收获了各处投来的视线。 但这些人却好像早就认得阮笳一般,视线中并没有夹带警惕等不欢迎的情绪,反倒颇有些惊喜和喜悦。 当阮笳走过来时,这些人在本就拥挤的情况下,却自觉让了一条较为宽敞的道路,用实际行动践行着他们的尊敬。 这条人为让出的路的尽头,通向的是这片区域最高的一栋屋子——一个三层高的古旧小楼。 阮笳到门前,没有敲门,也没有让人通报,直接便推开门进去,动作极为自然。跟着的玄甲卫自觉分出四人守在小楼四面,其余人则混入了人群中,竟个个都有熟识之人。 进屋的阮笳到得二楼,便听到楼上传来谈话的声音。 “之前的楚皇帝不理国事,但当今这位殿下却是难得的明君苗子,未来必然有一番大作为,即便是这天下...康兄又何必畏缩不前。” 说话人声音柔和,带着几分儒气,仔细分辨,竟然是前周遗孤、前宜阳城主,被阮笳坑来起义又被当作背锅工具人、游说工具人等用得顺手的姜不吝。 姜不吝这番说话自然流畅,俨然已经将自己完全视作了阮笳一边的人。 与姜不吝说话那位“康兄”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叹了一口气,才道:“我并非不知九殿下之能,只是殿下终究是权贵出身,我如何能祈愿他与我等连寒门都不算的人站在一起?” “即便殿下能看在过去短短几日交情的份上,将我与此处聚义街的同伴一同招入朝中,但选士取才的制度一日不变,我等岂不是背弃内心,当了个背叛大家的叛徒?” “我——” 那位康兄正说着,忽然一阵木阶被踩中的嘎吱声响起,阮笳自二楼拾级而上。 他刚出现,便说道:“两位既然在谈论我,何不早请我来旁听?” 聚义街康叔虔。在这楚都虞阳的外城之中,他与这条街附近纠集的一批人,便像是一支小小的义军。只不过,是文士之军。 阮笳一进楚都,便首先与他见面结识。一番交流,确定了对方确实是满腹才学,并非沽名钓誉借机愚弄百姓之人。 阮笳毫不留情地处置干净聂尚元等人,口中所说的“早有计较”,除去义军中的治理之才外,另一部分就是康叔虔与聚义街这些人。 对着姜不吝和康叔虔两人忐忑又复杂的眼神,阮笳自然坐下与两人共用午饭。直到饭时过去,漱口清洁一番做完,阮笳自斟自饮一杯清茶,才又抬眸看向康叔虔。 金眸中似诚恳又似无情,阮笳不紧不慢道:“叔虔先生既然有所担忧,为何不自己亲自去试试。” “坐楼自忧,与坐井观天又有何异?”
第79章 残酷暴戾的残疾君王15 小楼外熙攘安逸, 小楼内,三人六目相对,无声中又似有无数波涛涌动。 康叔虔说道:“既然认定必然会失败, 又有何尝试的必要?坐楼自忧, 不过是聊以慰藉。” 他摇头苦笑,阮笳却道:“需要慰藉便是心中仍有希望, 与其瞻前顾后, 不如直言以对, 说不定叔虔先生你所谓的问题,旁人早已发觉并有了解决之法。” 这话听来分明是常见的安慰之语,阮笳说话时的神情却十分冷静平淡,仿佛在说什么人所共知的常识, 让人不自禁想相信并渴望话中的“解决之法”。 康叔虔垂头不语,良久, 他抬头又与一旁的姜不吝对视了一眼。 终于,康叔虔带着迟疑开口吐露了实情:“大楚地界自前周时便文脉兴盛,不同于东梁实行推举取士,大楚初代皇帝力排众议推行科举,甚至不限考生国籍,号称要将天下良才尽入楚中,要引前周为戒,杜绝满朝文武皆出一家的荒诞局面。” 说到前周, 康叔虔稍显歉意地朝姜不吝颔首。 紧接着, 他又继续道:“太/祖皇帝雄才大略不假, 但一项制度实际推行起来, 却总会出现许许多多让人难以意料到的偏差。” “是人大多有私心, 谁不想要自己的权势更大些?既然不能同姓、同家, 那便用姻亲、师徒之谊,更有甚至,‘恩义’亦能作为勾连的借口。” “待到由一人勾连成一帮,他们便会放肆露出自己的獠牙,如天下学子众多,书院、府学却只有这几所,多了你的一个,便少了我的一个,怎么不争破头?更有甚者,还有认为‘只得有我,不得有你、有他’的鼠辈存在。” “这般下来,贫寒学子莫说读书上进,就只求一个开蒙的老师也是难上加难。” 康叔虔说到此处,目光穿过小楼窗棂,似望向某个记忆中的方向,望向某些记忆中的孩童与少年。 他道:“这还只是第一关。” “之后的一年年求学,一次次考试,乃至于每一次赴考的路途中,都是无数人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闯过的关卡与考验。” 康叔虔转而看向阮笳:“即便有幸全程都顺利,但词文之道,往往一二字句就能解出无尽多种意思,例如‘义’,就有君臣之忠义、知己之义气、萍水相逢之侠义,以及路见不平事的仗义。” “殿下觉得,一道科考试题,又能解出多少种答案?其间对与错,又会被如何评判?何为上?何为中?何为下?何又为...误读妄语,落第不取?” 康叔虔目光中突然涌动出极其浓烈的悲愤,悲愤中又夹杂这丝丝渴望被认同的恳求。记忆中某个难以释怀的过往之时,在这一刻似又被撬动、唤醒。 阮笳严肃注视他片刻后,缓缓答道:“同师同学同解者为上,相近而不如者为中,劣等者为下,石破天惊而有大才者...为误读妄语,落第不取。” “如此以大儒、大贤身份迷惑旁人、威压旁人,可使文章只得一解,天下只有一声,权财只入寥寥数家门,而长此以往,天下百姓见读书不能得利,便不愿再耗费财力供子孙辛苦求学,那些人就更加能畅心随意。” 阮笳说完,一旁姜不吝咋了咋舌,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康叔虔怔了良久,似是未想到阮笳答得这样果断、这样快,以至于他年已近不惑,眼中竟罕见泛出几点得遇知己的湿润。 就在这相对无言之时,这栋小楼下忽然响起了一阵又重又无章法的脚步声。 一道耳熟且咋呼的声音打破了楼上别样的气氛。 陈问素自楼下向上道:“老姜、康兄,你们真不知殿下又给我派了什么缺德差事,他竟让我大老远地跑去给宫中那位皇后诊脉!” “那皇后身体倍儿康健,非要演些虚弱无力、三步一喘的,还说什么她是深宫女子,皇帝不在不便见别的男子,让我拉棉线给她诊治,这不是画本子看多了吗?给我气得!!” “而且我一按上去就知道,她那一定是具无数山珍和名贵药材养出来的身体,哼!浪费我的精力,我便好好给她开了些黄藤、龙胆,苦她一苦,也正好清一清多吃补药积出来的肝火。” 陈问素忽然得意地嘿嘿两声:“改明儿,我也熬点龙胆茶和黄藤药饮给咱们殿下送去,省得他老折腾...腾腾腾我?!!” 陈问素头刚从楼梯口露出来,脸上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对着阮笳那双金灿灿的眼睛,此刻正满是戏谑地盯着他。 “龙胆茶?黄藤药饮?”阮笳问道。 眼睛左右乱瞟,陈问素反应也快,迅速道:“我自己先喝,自己喝,呵呵..” 阮笳也懒得和他多追究,转头站起身后,与同步起身预备相送的康叔虔再次目光相对。 阮笳说道:“要解决此事非一日之功,聚义街众人的力量更不可或缺,叔虔先生可以好好考虑,我随时恭候。” 闻言,康叔虔默默一拱手,手中蒲扇掩去半边脸色。他露出的一双眼低垂着,一言不发,似是仍在纠结踌躇。 小楼中无人说话,阮笳也不再多劝,转身欲下楼回宫。 一步步迈步下楼,正当阮笳要转过平台,身影就要消失在楼上人的视线中时,上边忽然又传来了康叔虔的声音。 “臣,遵命。”他语气坚定、毅然。 阮笳自阶下抬头看去,见到康叔虔已现风霜的双眸中,此刻褪去了凄凉与忧郁,迸发出一种极明亮的,似乎名为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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