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众人的祝福与恭贺声中,他却隐约听见了一个女子竭力压抑的啜泣声。 是妻子,是妻子斥责他贬妻为妾。 但不止这一句,梦中雷雨轰隆,妻子跪在养心殿外,豆大的雨点淋湿了女子的额发和衣裙,青石砖地上还流淌着鲜红的血。 女子声音凄厉,头一下比一下磕得重。 “臣妾府中上下百条人命,俱是满门忠良,绝不会作出谋逆之事,望陛下明察!” “臣妾父母年 迈病弱,不堪牢狱之苦,乞求陛下能将臣妾的父母放回府中,另派看守。” “臣妾的兄长胸有鸿鹄之志,却一心为陛下筹谋思量,统兵调配,后期粮草俱是我兄负责,无一出错,此番是有人要离间陛下与臣妾母族啊!” 这几日,萧承豫睡得少,连梦也是断断续续,一闭眼,耳朵边就仿佛响起了女子凄厉的恳求。 每回想一次,他的心都更加沉重,仿佛那些事真的发生过,他真的做出了这么过分的事。 但是转过头来,他又觉得无可厚非,牺牲一家人来换取皇位江山的稳固,实在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再说了,他从未想过要害妻子,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虽则贬妻为妾,但她应有的荣耀却一样都没少。 欲成大事者,目光自然要放长远些,手段狠戾些、杀鸡儆猴也是意料之中。 诚如母妃所言,唯无情者,方能坐稳这江山。 只是,妻子在梦中喊的那些话,那道纤弱灵秀的身影,府中百人,满门忠良,父兄皆卓尔不群…… 萧承豫眉头越拧越紧,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姓名,梦中妻子的面容竟如雨后群山,往日里朦朦胧胧,现在却缓缓掀开面纱。
第49章 面纱后是一张清婉的脸。 女子面庞白皙, 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弯月的桃花眼,琼鼻樱唇,笑起来眼波流转, 颊边还有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娇俏灵动, 风姿绰约。 萧承豫一眨眼, 眼前的人又换个样子,女子如绸缎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 穿着一身素白缎裙,泪盈于睫,眸光却十分怨毒。 妻子的脸愈发清晰, 正是秦姝意。 萧承豫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梦中她会为父兄抱冤,怪不得她那般刚烈不屈, 愿意为了阖府上下不惜豁出自己的命。 不过那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现在他和秦姝意结亲在即, 若真得了整个尚书府的支持, 他自然会将秦尚书和秦公子奉为座上宾,绝不会做出梦中那等自断左膀右臂的事。 因着这梦时断时续, 又没有什么规律, 所以萧承豫本人也十分疑惑。 为何在梦中, 他会千方百计地灭尚书府满门?于情于理, 这都是他的助力。 若非万不得已, 他怎么可能会杀? 素音见他面上神情不安, 还以为这位主子还有旁的打算,心里自然想到了娘娘的那位外甥女。 那位倒也生得一副好相貌, 最重要的是这才是真正的自家人。 遂笑道;“王爷可是挂念婉姑娘?娘娘思虑的周全,特意嘱咐奴婢告诉王爷, 不必忧心。待您羽翼渐丰,就娶婉姑娘做侧妃,也算是给姨娘一个交代。” 萧承豫听她这提议,却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表妹与本王同宗,本王自然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绝不会叫她受委屈。今日说的这话日后也不要再提了,若是让正妃听到,会不喜。” 素音一怔,仍旧维持着面上和善的笑容,应声答是,心中却是不屑。 王爷是她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杀伐决断,从不会拖泥带水,现在这个状态,可算不上妙。 这秦大小姐究竟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让王爷只见过她两次,却屡屡显露关心的姿态,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压过了婉姑娘。 虽则萧承豫心中依旧对那梦持怀疑态度,但是又隐隐感觉所有的事都在与梦境中的内容相重合,为以防万一,他更不想让卢月婉进王府。 素音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不好在外面呆的太久,起身告退,走之前又叮嘱道:“王爷,事不宜迟,您也该去尚书府走动走动,探探口风。” 看着女子郑重的眼神,萧承豫也觉得此话有理。 此番定亲若是双方都满意,自然最省事不过,也免去许多口舌,况且他也应该问问秦姝意自己的态度。 —— 日薄西山,临安城中的百姓也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有的正收拾摊子回家吃饭,还有的是刚从家里出来,为晚上的夜市做准备。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从城东驶来,停在鹊桥仙旁的小巷子里。 马车上走下一个俊俏的小郎君,长眉英气,眼若桃花,穿着一身月白色杭绸直裰,乌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挽起,远远望去只如一尊掉入凡尘的玉人。 秦姝意送出信后,担心被人看出端倪,特意乔装改扮一番,身边还跟着一个做小厮打扮的春桃。 主仆二人这个时间来鹊桥仙,也有着自己的思量,此时城中热闹却不烦杂,她们早先订好了三楼的包间。 等裴世子来了,同他把其中的事情说清楚,正好能赶在宵禁之前回府。 萧承豫听了素音的建议,也亲自备了礼,却没想到还没到尚书府,就在鹊桥仙门口看到了一身男装打扮的秦姝意。 他心头疑惑,挥手示意随从停下马车,也跟在秦姝意后面走进鹊桥仙。 听着身后不急不徐却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秦姝意心中一沉,她的手缓缓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刀,浑身紧绷。 此处已上了三楼,鹊桥仙的三楼一向是招待贵宾,晚上或许会热闹些。 可是现在客人寥寥无几,身后的人却步步紧逼,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授人以柄。 正当她欲转身逼问时,那人却先开口道:“秦二公子?” 秦姝意蹙眉,身旁的春桃有些慌张地拉住她,二人本就是乔装改扮,显然是担心身份暴露,她安抚地轻拍春桃的手背。 旋即转身道:“原来是萧公子。” 少女笑意浅淡,方才听到那道声音便猜到了是萧承豫,不过他既唤她一句秦二公子,她自然也愿意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替他遮掩皇子身份。 鹊桥仙楼外的人流渐渐增多,一股脑地往楼中涌来,秦姝意听着外面的嘈杂人声,心下惴惴,若是被人认出来她与穆王在众目睽睽之下闲聊,于她更是不利。 萧承豫好以整暇地望着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自觉,反而主动开口。 “今日这鹊桥仙的食客实在是多,萧某在此处等了许久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秦二公子同席?” 恰在此时,往三楼来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多。 秦姝意咬了咬牙,手指狠狠地掐住柔软的手心,冷声道:“萧公子言重了,您所求,秦某无不应之理。” 她虽答应了此事,面上的表情可实在算不上觉得幸运,眸光反而更冷淡。 萧承豫自然也清楚面前的姑娘来这儿,肯定是有旁的事要安排,但眼看着秦姝意对他的态度愈发冷淡,他迟迟放不下心。 什么事还要换身男装、避开世人耳目?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萧承豫也就更想留在这里,看这秦姑娘究竟是在筹谋什么? 等订了亲,换了庚帖,正式拜了天地,那些荒谬的梦境场景才能不在眼前晃。 推开包间的门,秦姝意也没叫小厮上菜,只是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彷佛面前的人不存在。 萧承豫看着她疏冷的面容,内心深处鬼使神差地浮上一丝酸涩,轻声道:“本王亦知此举实属唐突,但是本王现在有一件急事,必须告知秦姑娘。” “王爷说笑了,您是天潢贵胄,妾无颜高攀。”秦姝意敷衍着应和,语调平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的反应倒也在他意料之中,萧承豫彷佛根本没听出她话里的暗讽,抬头看着站在秦姝意身后的春桃,说道:“下去。” 春桃身子抖了抖,却没动,依旧守着自家小姐。 良久,无聊搅茶的少女神情似有松动,垂眸道:“这可是我朝的三皇子,皇上亲封的穆王,怎能连殿下的令都不听?” “可......”春桃面露担忧。 “你这丫头担心什么?王爷是正人君子,在外素有贤名,此番也只是想要同我说些紧要事罢了。”秦姝意探究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男子,安抚性地补充道:“好了,你先回马车上等着吧。” 百般催促,春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王爷现在可以说了?”少女端起那杯已经被搅乱的茶,轻啜一口。 萧承豫看着她一派置身事外、毫无兴趣的惫懒模样,脑海中莫名想起另一个人。 那青年也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从不受外物所累,心思浅显却从未栽过跟头。 遇到所有事都是这样淡定,这样让别人看着气恼的淡泊,彷佛一切都尽在掌控,胸有成竹。 以往只有那一个人会露出这样惫懒却让人不可小觑的神态,现在秦姑娘却同他愈发相像,无论是眉目之间的神态还是为人处事的心思,如出一辙。 萧承豫想通这些,心中郁气更浓。 再开口时,声音也略低沉了些,“想必秦姑娘这些天也听说了,姜家主动退亲的事情,本王如今在这临安城里,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所以你就想娶我是么?穆王殿下。”秦姝意彷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眼中几乎要笑出泪,长睫微垂,遮住她眼中的恨意。 萧承豫慌忙解释,“诚如秦姑娘所说,本王确实生出了求娶之意,但是绝不是为了利用秦姑娘。” 秦姝意恍若不在意地将杯中茶水饮尽,顺着他的话问:“哦?那王爷是为了什么呢?” 还不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秦家虽人丁稀薄,但我父是当朝一品尚书,官场沉浮三十余载,清名远扬;我兄是临安才子,经纬之才,山河之志。无论是哪一点,都远胜同王爷定过亲的太尉府。” 她眸中彷佛结着三尺寒冰,话锋一转,“姜家前脚退了亲,王爷后脚就娶了礼部尚书的女儿,谁能相信这其中清清白白,毫无算计呢?” 此时的萧承豫才正式将眼前的少女同梦中妻子的身影联系在一起,来时他尚且觉得二人的性情甚是割裂。 若不是长着同样一张脸,他亦不敢相信秦姑娘私底下竟是个这样咄咄逼人、又不容哄骗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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