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的宫人扬声道:“桓王殿下到!” 桓王还穿着早上那件深蓝色锦缎直裰,进帐看到这些乌泱泱跪着的大臣,心头同样一震。 高宗见他姗姗来迟,心里更是憋着一簇火,见他神游天外的样子更是生气,不由分说地骂道:“朕早早便让徐进良去喊你,你现在是不是连朕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桓王额头冷汗直冒,因这事本就是自己理亏,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讷讷道:“父皇,儿臣、儿臣再也不敢了!” 好在高宗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追问原因,只摆摆手让他坐在一边的梨木椅上。 满头大汗的桓王如蒙大赦,踉踉跄跄地坐在了椅子上,抬眼看到冲他露出一抹笑的裴景琛,又想到方才仲先生那边传来的消息,心里更是冰冷。 他不知道仲京的真实身份,乍一听到计划失败的消息,自然将这件事全盘扣在了自己身上,只以为是自己府上豢养的那些暗卫能力不足,才让这裴世子捡回一条命。 一听到高宗盘问这群大臣,生怕事情败露,扯到自己身上,抓着梨木椅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好在那群大臣争得面红耳赤,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桓王这才心下稍定。 众人缄口不言,帐中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就要到此为止时,屏风那边的女子却缓缓开口道:“陛下,臣妾有一事要问。” 高宗本不欲听到任何有关此事的消息,只因这事查的实在是憋屈,分明有人冒着宫人的样子假传圣旨,可这在场的人却没一个看清了内侍的长相,简直荒谬! 好在裴景琛见这件事迟迟没有进展,倒也不曾胡搅蛮缠,但是裴皇后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裴景琛心知此事就算追查到底,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便如今日想要弑君的那波刺客一样,倘若他没有提前知道那是五皇子的人,只怕也会被蒙在鼓里。 故而也不打算再问下去,左右他的伤口并不严重,尚能支撑扬州一行。 此番不过是为了在高宗的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可是姑母怎么会在此时说话? 在场诸人心思各异,怕的怕,慌的慌。 只听到裴皇宫冷声说:“陛下亦知,小琛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儿郎,距他回京,也不过半载,怎么就偏偏碰上这等腌臜事?那群人又为何大费周章想将他置于死地?” 高宗默然。 裴皇后轻咳两声,嗓音有些沙哑,她道:“臣妾的孩子们福薄,陛下天恩浩荡,他们恐怕承受不起,德不配位只会平白遭人敌视。” 此话一出,正如白日惊雷。 跪着的大臣们饶是心思活泛,现在也是五味杂陈,在他们的眼里,娘娘只是个挂名的皇后,裴家更是如履薄冰的勋爵人家。 否则这世间哪有皇后所出的嫡子不封王、不娶妻、不入东宫的道理?裴世子是皇后娘娘母家唯一的血脉,颇得圣上恩宠,却也因此差点冤死。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裴景琛想唤一声“姑母”,可那话就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哽在心头。 其实姑母不用替他说这些,皇上只是现在心中有气,还没有想通,等过段时日,依陛下多思多虑的性子,自然能发现其中的不当之处。 可是姑母还是说了,因为替他不平,心疼这个侄子,所以将高宗还没想起来的去年年底宫宴一事抖了出来,摆在明面上。 这颗怀疑的种子提前种下了,由裴皇后亲口挑开。 她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确,一则将背后设局者的阴暗心思挑明;二则也是为自己的孩子们搏另一条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都比不上这三个孩子的平安喜乐。 高宗默不作声,眸中却满是痛惜,他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屏风那边的女子缓缓转过头,他抬眸去看,只能见到她的轮廓,脑海中却恍然想起许多年前隔着幂篱见到的人,合成一道窈窕的身影。 烟火扑簌,犹记当年美人面。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欠她的。 高宗心中酸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欠裴南筠的,一桩桩、一件件,早就还不清了。 裴南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母仪天下、堪为后宫典范的皇后娘娘呢?高宗记不清了。 这些年,他对裴家始终摆着若即若离的态度,只对裴家二郎极尽恩宠,原以为这样便是对裴皇后的宽慰。 收盐一事,更是毫不犹疑地交给了裴景琛,却始终未料到,这件事竟会变成今日发妻泣泪泣血的句句诘问。 真要论起来,又何尝不是皇储不定、国祚倾斜的原因呢? 自从裴皇后晕过去,高宗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精神骨,露出浓重的疲态。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沉声对身边的徐进良道:“准备笔墨,拟旨。” 徐进良从小跟在高宗身边伺候,自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当下便从一旁的书案上拿出一张金黄绫缎,提笔蘸墨。 帐中的其他人自然也不知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纷纷跪下,叩首等着高宗吩咐。 这位身体情况愈来愈差的皇帝还强撑着精神,鬼使神差地望了主帐里唯一没跪、也跪不了的裴皇后,喉头微紧,深吸一口气,方开口道。 “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不敢自逸。然今朕疾患固久,《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以贤。今有五皇子承瑾,中宫所出,兼之性资敏慧,执德不矜,宜承大统,特立为皇太子,择日迁入东宫。敬告四海,凡阙百僚,无违朕意。” 这是,立储了! 帐中的大臣们一片哗然。 往日久而不决的事,终于定下来了! 更有甚者,已经流下了泪,立储一事本就是国之根本,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等了这些年,战战兢兢,如今才算有了个主心骨。 大臣们齐声感叹道:“陛下英明啊!”说完他们又转过身,朝着屏风那边露出迷茫神色的萧承瑾道:“臣等拜见皇太子殿下!” 桓王是个藏不住事的莽夫,闻言直接惊得站了起来,满脸不悦。 萧承豫倒是依旧保持着镇定,手却隐约爆出青筋,牙齿几乎将嘴里的软肉咬破,才能勉强维持灵台几分清明。 这件事虽然也在裴景琛意料之外,但也算得上喜事,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丹凤眼里蕴着笑意。 饶是桓王和穆王百般阻挠、设下重重毒计又如何,皇帝总归不是傻子,不会平白被人愚弄,如今立下皇储,也是绝了这群人的歪心思。 当朝高宗的帝位本就有秘辛,最忌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诚然他们并没有将第一把刀插到五皇子身上去,但针对的是他,不就是直接断了五皇子的手足么? 只是,此事还是让姑母为他们筹谋了。 裴景琛心头漫出强烈的愧疚之意,但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心口处的绞痛,他强忍着不适,正要悄悄转身离开,喉头却迅速涌上一股熟悉的甜腥气。 玄衣青年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模糊,单薄的眼皮就像被人拿锤子使劲砸中,挣扎无果,最后还是合上了双眼。
第41章 跟裴景琛同一时间昏过去的, 还有早已返回尚书府帐中的少女。 秦姝意问完墨屏的事后,同卢月婉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回到尚书府扎的帐篷后,正赶上秦尚书有要事相商。 秦尚书父子不知商量了何事, 表情俱是十分凝重, 看着眼前如柳枝抽芽般的少女,神情更是严肃。 秦姝意耐着性子没有开口, 心里隐隐有猜测,想必是方才方才父亲跟哥哥说的事情有了结果,这是要告诉她。 正如她所料, 该知道的,父兄总会告诉她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至于那些不该知道的,他们也自然会千方百计地瞒着她。 秦尚书目光灼灼, 还是说出了那些已经藏在心底许久的话。 “今日父亲同你哥哥商量过了, 此时这天下的局势便如热火烹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尚书府便如一叶扁舟, 需得借顺风, 方能安稳。” 甫听完这话, 秦姝意抬眸。 秦尚书就站在桌前, 原本笔直的脊背现在已经有些佝偻, 他年纪愈来愈大, 不知还能再撑几年。 从前女儿同他推心置腹讲了那些事,他却并没有果决采纳。如今膝下唯一的女儿被贼人掳走, 被人用来当做和尚书府谈判的筹码,其中又何尝没有他的错? 老者不敢再有任何迟疑, 方才他又听了秦渊复述女儿的话,心里又何尝不是苦涩难言,自愧弗如? 因着他的观望,他总想着等等再说,一直无忧无虑长大的姑娘却要肩负起整个尚书府的重任,抽丝剥茧,坐庄下注。 秦尚书音调略低,还带着几分愧疚,“本该在你第一次提醒的时候,就做出安排,可爹爹却迟迟未动,才害了你!我这是愧为人父。” 秦姝意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身影,他鬓边的白发也愈发刺眼,低声道:“女儿从未怪过爹爹。” 怎么会怪呢?又怎么可能怨呢? 她的父亲,她的哥哥,血浓于水,爱屋及乌,曾经甚至为了她毫无怨言地扶持萧承豫,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怼父兄? 秦尚书轻轻摇了摇头,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笃定,“方才我与你兄长已商定,秦家已然入彀,便不必再藏。” “秦家愿以阖府之力,效忠五皇子。” 秦姝意眼前如同轰然升起一束焰火,极盛极明亮,一双桃花眼神采奕奕。 父亲果然跟哥哥达成了共识,原以为此事还要拖上许久,却不料竟是因祸得福,既定了父亲的心,也安定了她的心。 朝堂局势波诡云谲,皇权倾轧之下,万方臣属和天下百姓不过是不起眼的蝼蚁,顷刻之间便能因为上位者的一句命令,灰飞烟灭。 得天道垂怜,她重活一世,每每想到临死前的冲天火光,心中都郁郁难平。 凭什么阴谋诡计者能安然上位?凭什么清正端直者要被碾压致死?秦姝意既自己立下毒誓,自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萧承豫不是想要皇位么?他不是想要坐拥万里河山么?秦姝意偏要亲眼看着,这位无兵无钱无权无势的穆王要拿什么去争。 如此卑鄙小人,凭什么让秦府上下为他卖命! 偏不,绝不。 少女难掩内心的激动,连带着一双桃花眼里都是不加掩饰的灼亮,她颊边的梨涡浅浅,若隐若现,可是喉咙里却似哽了一口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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