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梦以来,秦姝意少有这般心惊胆战的感觉,上一次目光如有实物的,还是临安天字号牢房里的那个黑衣人。 少女一弯细眉微微蹙起,只见裴景琛还有些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便扭过头,一扬马鞭,那道引人注目的身影便渐渐与远处的夕阳融合在一起。 他只说了一句,可说的究竟是什么,秦姝意仔细回想着他方才的唇形,就在要参透之时,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脑中的弦也一瞬间断裂。 那青年道:“若她不愿,我便抢亲。” —— 已入深夜,恒国公府里还亮着灯。 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在最前面,身后紧紧跟着的正是白日才归京的成均。 纵然成均在军中威望甚高,又是世子心腹,可是对上身边的叶湛,亦只能算是个小辈,对着旁人,他需得镇定自若,不能自乱阵脚。 可是看着面前的叶老,他心里又实在难安,忍不住问道:“叶伯,世子的伤,您可有法子了?” 叶老脚步微顿,摇了摇头,“这病不知从何而起,怎知从何处开解?” “那世子他!难道就要这样一直昏下去么?”成均的眸中带着不忍。 到底是年轻人,又有着出生入死的情谊,自然是比京中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要来得更担心些。成均虽回府才一日,却也弄清了如今临安的局势。 宫里的名贵补品如流水般的送,裴皇后自己尚且有伤在身需要修养,自然是不能前来;刚被封为太子的五殿下亦是天天对着一大摊子事,抽空便来国公府探望。 只是,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世子却一点起色都没有。 叶老看着成均面上失落,也叹了一口气,“我从前朝的医书上翻到了一种病,名为生魇。说是两个命数纠葛的人短时间内鲜血交融、心绪相通,便会同时陷入梦境。” 成均闻言一怔,惊道:“世间怎会有如此阴邪的病症?况且我们世子去哪找一个鲜血交融、心绪相通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双目倏尔睁大,脑中骤然想起茶铺里那几个中年男人说过的话。 礼部尚书府秦家的大小姐也昏了。 成均只觉这件事颇为荒诞,讷讷道:“难道那个人,真是秦小姐么?” 老者看他已然猜到,便点头道:“我前几天去了尚书府,那丫头的症状同世子的一模一样,倘若真是生魇......”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又道:“医书上只提及发病时的症状,未写明医治方法,其下亦只是匆匆标注了随缘二字,什么时候醒过来,端看他们的造化。” “可是叶伯,命数纠葛又是怎么一说?世子这十年来一直呆在西北,怎么可能同一个闺阁小姐有劳什子的命数纠葛?”成均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命数纠葛。 天命如此,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叶伯想起上元节那夜,青年风尘仆仆来敲济世堂的门,那脸上根本藏不住的担忧。 叶湛头一次见他这般慌乱,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问是什么事,可得到的答案却是一个姑娘脚扭伤了。 见他不欲动身,青年语速飞快地讲了一大串,无非是“叶伯医者仁心、秦姑娘她确实伤得很重、人之行全仰仗两只脚、脚伤如何如何需要重视......” 叶湛听他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还是背上了药箱,淡淡道:“伤的严不严重全看对方是什么人,若是仇家,便是掉上十颗脑袋,你也只会拍手叫好。” “可若是那见了便欢喜、不见便挂念的人,她便是只掉根头发,你也要心疼的。” 叶湛心里清楚,这位少主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情之一事又最难说清,这番命数许是如医书中虽言,正是躲不过的劫数。 只是,待他醒来,还是要叮嘱同秦丫头少来往。 此时屋中的裴景琛自然不知生魇一事。 他的梦里是满目的红,鲜艳而热烈,喜庆的婚礼。 从雍州到临安,两千里地,裴世子日夜兼程,七日到京,如今风尘仆仆地来了三皇子府,却只觉得眼前发怔。 他昨日到京,鬼使神差地赶去锦绣坊高价赶制了一件大红色素面直裰。 他想,若她不愿,他便立时换了衣服,将她带走;若她愿意,他私心里只当沾沾她的喜气。 全临安城都在讨论着这桩婚事,自然也有许多话传到了这位裴世子的耳朵里。诸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尚书府的大小姐有福气,嫁入天家......” 裴景琛只默默地听着,闷闷地生气。 论才,他比萧承豫要强上许多;论貌,临安城里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还有那说秦姑娘命好的,分明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真论起来也是那萧承豫有福气,能娶到秦姑娘正是他累世修来的福分。 嫁入天家有什么好?裴景琛突然生出怨怼,普天之下,没有比皇室规矩更多更繁冗的地方了。 国公府就很好啊,面子里子都有,更重要的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明白她不愿拘于内宅,他都懂得的。 次日,王府里更是一片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裴景琛尚未脱甲,便入了婚堂,看见名正言顺穿着大红色喜服的萧承豫,心中更是郁郁不平。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感在慢慢滋生发芽。 只是很快这种情绪便偃旗息鼓,只因他看到了红盖头下那张露出责备神情的脸。 秦姑娘果然高了,也生得很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许多。 只是,她要嫁给旁人了。 至于来时心心念念要亲口求得的答案,终究是不用再说了。 她眸中是不加掩饰的防备,把他完完全全地当作了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是了,那年在宫里的事情,有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裴景琛突然笑了,遣身边的成均送上昨日特意回府找的贺礼。 一把名琴,七弦焦尾。 果然,少女见到这把琴的第一眼,一双桃花眸就亮了亮。 好在,她喜欢。 梦境戛然而止,满目的红渐渐散去,又恢复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裴景琛的心中却只余惊疑,方才在眼前一幕幕转换的栩栩如生。 每当换一次场景,说一句话,他都似乎身处实地,能真切地感知到所有的情绪。 激动,失落,嫉妒,释怀...... 七情六欲,每一段都搅得他心中钝痛。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裴景琛愈来愈痛,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地睁开双眼,吐出一口还露着黑色的血。
第44章 竹清阁院中站着的两个人听到屋里的动静, 面上均是一惊,转身便推开了屋子的门。 映入眼中的是呼吸粗重的青年,他刚吐了几口黑血, 发丝垂在颊边,神情仄仄, 甚至没力气笑一笑, 强撑着力气半倚在身后的软枕上。 裴景琛见到站在老者身边发怔的青年,唤道:“你小子还知道回府!咳咳......”话说得断断续续,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成均见状,忙从桌上倒了杯茶,递到裴景琛手上, “是属下来迟了,若是属下在世子身边,断不会让世子涉险。” 病怏怏的青年喝了半杯茶, 方道:“你有重任在身, 我自然也要分清轻重缓急, 让你查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有。”成均的神情更加凝重,低声道:“当年的事, 并不是绝境。” 裴景琛的眼里蒙上一层阴翳, 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了榻边的人一眼, 缓缓地说:“还真猜中了, 狡兔三窟啊。” 成均还要再说什么, 却被老者开口打断。 “世子。” “你在生魇里看到了什么?” 裴景琛怔愣一瞬,疑惑地看向一脸严肃的叶伯。 成均反应快, 见青年露出不知所以的神情,忙将前前后后以及生魇的事情同他细细地讲了一遍。 裴景琛垂眸, 遮住眼里的失落,不欲作答。 “是噩梦。”叶老没再催促他回答,目光凝聚在那滩黑血上,径自断定:“世子此般是心绪郁结,急火攻心。” 成均闻言一愣,鬼使神差地想起白日在屋中听见的那个名字,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开口说道:“世子梦魇时,叫了一个姑娘的名字。” 裴景琛忽然抬头,似乎有千百句话想说,可是最后出口的却依旧只是句简单的附和。 “诚如叶伯所言,确实是噩梦,我也确实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老者从药箱里抽出一包银针,豁然展开,不同大小的银针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叶老依旧沉默,只是拈起其中一根放在火上反复烤着。 面色苍白的青年了然于心,撩开衣袖,露出线条优美的右臂。 不一会,他的两只胳膊上就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白发苍苍的老者拿起布包上最后一根针,扎在他头顶的百会穴。 青年呼吸一滞,猛地又吐出几口血。 随着呕出的血越来越多,那血的颜色也渐渐恢复了鲜红,不再是最初的墨色,连带着目光看起来也比刚醒过来时要凌厉清明。 叶老一边收针一边说道:“说什么心如止水?说什么惜命?不过是糊弄我这糟老头子的话。左右我的劝你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日后你是死是活与我这老头子再无干系了。” 裴景琛还有些虚弱,闻言只是轻笑,老人的对所有斥责不置一词。 他道:“叶伯还不知道么?我能活到现在已然是一桩奇事。若真是书上说的命数纠葛,她也应该快醒了,还要劳您走一趟。” 叶湛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狠狠地剜他一眼,怒道:“人我自然是要救的!成小子方才跟你说的那些你可都听清了?” 生魇一事,裴景琛听了一遍,心中也有了大概的了解,便点头应是。 岂料叶老大夫都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苍老的眸子目光灼灼,语调不容置疑。 “那我再同你说一句,古往今来凡是跟命数扯上关系的,俱是前世今生的因果!你做了什么,伯伯不过问,但你要想活得久些,日后便离那丫头远点,莫要再往来了。” 因果? 裴景琛听他说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恍惚,他喉头滚动,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眸中神色,只低声答了句:“嗯。” 老者见他应下,长舒一口气,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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