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窗边坐下,认出这是梧桐街,和王府所在的西凇街隔了三条街。从春意坊正门进,后门出,马车放在后门的梧桐街,应该可行。 考察完毕,正准备离开,包间门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约莫十四五的男孩,身着纱衣,抱着古琴走了进来。 秦时行:“……” 他不但进了青楼,好像还进了男青楼。 这男孩倒是未施脂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一开口便透露了内心的紧张:“公、公子,奴家柳辞,为公子……弹奏一曲。” 秦时行掏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不必。” 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袖口却被拉住:“公、公子……” 柳辞咬着嘴唇,犹疑片刻,突然用力往地上一跪。 语带恳求:“看公子穿着仪态,必是非富即贵,柳辞被人拐/卖到这里,沦落至此,公子若能帮柳辞赎身,柳辞必做牛做马报公子大恩!” 秦时行淡漠地拂开他的手:“抱歉,无能为力。” 泪水从那双眼睛里涌出,柳辞重重地连磕了三个头:“请公子帮我!柳辞愿一辈子服侍公子!” 触到那双泪眼,秦时行顿了一下。 他不是圣人,甚至不是个热心的好人。可是那双含泪的眼睛,让他想起了那晚在王府书房,周唯谨难受得厉害,起不来身,他蹲在周唯谨面前要背他,两人目光相接,周唯谨眼里不知是疼出来的汗水还是泪水,就那样含着水光,垂眸瞥过来一眼。 那垂眸瞥过来的眼睛和面前这双哭泣的眼睛蓦然重合,他有些别扭。 “你起来。”半晌,秦时行开口,“府上下人一会儿过来。” 反正他明日便不在王府了,王府多个小厮也没什么大影响。 秦时行没有再看身后的人一眼,拂袖离去。 回到王府,他开了一坛寒涧酒,清苦,寒涩,后劲却猛烈。 一碗下去,冲得他头脑发晕。 何方贵照例吃完晚饭来讨酒喝,顺着酒香找了过来,鼻子很灵:“哟,什么酒这么香?给我来两碗。” 他拿起坛子正要往碗里倒,却被秦时行抓住坛口提走:“这酒不好喝。” 秦时行把剩下的酒倒进自己碗里,向秦海道:“给何大人拿好酒。” 何方贵纳闷道:“我又不挑,干嘛不让我喝。” 秦时行斜着眼睨他:“给你拿好的你还嫌弃?” 何方贵嘿嘿一笑:“哪敢嫌弃,秦兄最大方了。” 何方贵又说:“明晚走,你这边准备好了吧?” 秦时行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仰头一饮而尽,酒气上涌,他眯了眯发烫的眼睛:“嗯。” 秦海拿着酒过来了,何方贵喝了一碗,话匣子也打开了:“哎哟,明天就可以自由啰!我这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抓到破绽,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明天一走,咱哥俩一路游山玩水,玩累了就开个店,天天晚上打牌喝酒,多爽!” 秦时行顺着他的话头想,好像是挺不错,自由自在,最重要是不用和小皇帝打官腔,多舒服。也不知道小皇帝从哪里学来的一腔老成的官腔,话不好好说,一句话转十八道弯,和小皇帝说几句话比当年写博士论文还费心。 喝到最后,何方贵醉得口齿不清,倒了满满一碗:“来老秦,敬……敬自由!” 秦时行和他一碰,实在是醉了,碗没端稳,啪地一声,碎成好几片。 - “王爷昨晚喝酒了?” 御书房很暖和,太监泡了上好的明前狮峰龙井过来,茶香袅袅,暖风熏人。 周唯谨穿着黑色常服,坐在案头一边,抬眼看着对面的人。 秦时行强打精神,抬袖闻了闻:“臣身上有酒味?” 昨晚喝得不省人事,但他念着今天是最后一次陪小皇帝批奏折,硬生生一大早便起了床,忍着宿醉的难受进了宫。 “没有。”周唯谨说,“只是王爷神色萎靡,精神不振。” 周唯谨唤来太监,吩咐御膳房送一碗解酒汤来,又向秦时行道:“王爷一个人喝酒?” “……不是。” 周唯谨的神色暗了下去:“那王爷可与同饮之人共分一坛酒?” 秦时行迅速否认:“皇上赏的酒,除了臣,别人都喝不惯。” “喝不喝得惯也要尝过才知道。” “臣替他们尝的。” 周唯谨这才笑了,眉眼弯弯:“饮酒伤身,王爷为国操劳,可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解酒汤送过来,秦时行喝下,好受了不少。 调养了好几日,周唯谨身体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脸色依然苍白,映着一身黑衣,显得肤色比雪还白,那漆黑的眉眼却又比墨还要乌亮。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两人面对面坐着,周唯谨批奏折,秦时行看话本,互不干扰,一派祥和。 一个时辰后,周唯谨处理完所有奏折,照常递给秦时行:“请王爷看看。” 秦时行接过:“明日起就让文渊阁把奏折直接送到御书房吧。” 周唯谨没答话,只是说:“既然王爷伤已经好了,那中秋过后,王爷也该复朝了。” 秦时行顿了一下,微笑道:“是。” 周唯谨这才道:“那从明日起,每日的朱批送文渊阁的同时,抄送一份给王爷。” 秦时行觉得很不必要,但明天他都不在了,有什么要紧呢,便微笑道:“是。” 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可秦时行摩挲着衣袖,迟迟没有起身。 “皇上……” “王爷有心事?”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了一下。 秦时行低笑一声,正色道:“皇上年纪还小,要多注意身体,不然以后年岁大了,各种暗病齐发,就晚了。” 周唯谨闻言抬眸看他,没有说话。 秦时行摇摇头,觉得自己干巴巴地说这么一通,有些多余。 他起身一笑:“皇上,多保重。” “王爷。”周唯谨叫住他,“今晚的中秋夜宴,王爷会来吗?” 秦时行顿了顿,说:“家里有些事,大概来不了了。” 周唯谨眼里划过显而易见的失落,还有浓浓的难过。 那难过如此鲜明,以至于秦时行以为自己看错了,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是心机深重的小皇帝第一次流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情绪。 秦时行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闷,便急匆匆地告退。 他在宫墙里越走越快,那双难过的眼睛却如影随形。 傍晚的啸风刮起衣袍袖口,猎猎作响。 安静的御书房,周唯谨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回想着对方那句莫名的“保重”,心里隐隐不安。 他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小福子应声进来。 “王爷近日可有异常?” “除例行进宫外,昨日王爷去了一趟春意坊,赎了个人。” 周唯谨皱眉:“什么人?” “卖/身的小倌儿,查了身份,并无异常。” 周唯谨怔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语气却并无笑意,甚至称得上冷:“继续盯着王爷,有什么异常及时来报。” 小福子领命退下。 御书房再次安静下来。 周唯谨垂眸,每月十五,是他最厌恶也是最怕的日子。 王爷今晚不会来了。 一路疾行,直到站在王府门口,秦时行才发现自己竟撇开了车夫,走了一路。他抹了抹脸,推门而入。 何方贵和秦海早已等着他,齐齐站起身。 何方贵说:“没问题吧?” 秦时行淡淡地嗯了一声,向秦海道:“都准备好了?” 秦海:“马车停在春意坊后门,等子时,我们从春意坊正门进,进去后乔装改扮一番,从后门出,没人能认出我们。” 秦时行点头同意。 吃了简单的晚饭,三人静静地等待天黑。 不远处的皇城传来乐声,想是夜宴已经开始。 秦时行倒了碗酒,秦海看着他欲言又止:“王爷,今天是十五……” 秦时行漫不经心:“十五怎么了?” 秦海张了张嘴又闭上,半晌才道:“……没什么。” 既然王爷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也没有必要让王爷知道了。 天终于黑了。 干粮之类的补给品都在马车上,随身只用带着银票,三人拿着包袱,正准备从后门走,却听见前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秦时行脚步一顿后又往前走去,本不欲理会。可敲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竟然有丝绝望的苍凉,在寂静空旷的夜里,令人心惊。 最终还是去开了门。 来人是小福子,见到秦时行,他一脸焦急:“皇上请王爷入宫。” 秦时行微微蹙眉:“本王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哪知小福子往地上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语带哭腔:“请王爷可怜可怜皇上,救救皇上!”
第8章 毒发 秦时行看着他,突然又想到下午御书房里那双眼睛,墨黑的,乌亮的,却又那么难过的,小皇帝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他问:“皇上怎么了?” 小福子只一味地磕头,不停地道:“求您去看看皇上……” 秦海偷偷看了他一眼,在一边欲言又止:“王爷……” 秦时行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又颓然松开。 他想到王府书房的烛光下,疼得含泪的双眸,心里有丝异样的情绪。 最终,他对小福子道:“走。” 他大步走上马车,小福子紧跟其后,马车火速前往皇宫,走出不远,似乎听到了后方秦海的呼喊。 马车一路驶向天子寝宫,还未停稳,秦时行便跳下车,快步走进殿内。 来的路上他做过无数最坏的猜想,是旧疾发作,中毒,还是遇刺? 但他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殿内一片平静,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 中间摆了一桌子美酒佳肴,小皇帝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 没有他设想中的中毒、生病或者受伤,秦时行那口一直吊着的气松了一半,他缓步走过去,温声问道:“皇上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周唯谨依旧穿着上午那件黑色常服,脸色却比上午更为苍白,几乎毫无血色。 他起身的时候似乎站不稳,撑了下桌子,按着秦时行的肩膀让他坐下,斟了一杯酒:“我敬王爷一杯。” 端酒的手在颤抖,杯中酒洒出来一半,顺着修长细瘦的手指往下滴。 秦时行觉得有些不对劲,接过酒杯,他盯着周唯谨的眼睛:“皇上怎么了?” 周唯谨垂眸不答,伸手去够秦时行的衣服,将那外袍脱下,声音几不可闻:“我来……伺候王爷。” 手指划过肩头腰背,秦时行头皮一麻,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起身握住周唯谨脱他衣服的手,被冰得一激灵,他皱眉问道:“皇上这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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