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其他各衙门的人都已散衙回家,户部大堂却还坐满了官员。 户部尚书何大人面带亲切笑容,背着手在大堂逛了一圈,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果断下班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着。 一道剧痛从后脖颈传来,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他就晕了过去。 刑部大牢。 “朕让你别用刑部的手段,可也没让你用绑匪的手段。” 周唯谨瞥了眼地上,有些嫌弃。 地上躺着个大花麻袋,隐约看出里面装了个人,露出一角红色的官服。 黄章尴尬:“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开始吧。” 周唯谨往侧边走去,绕过一方屏风,坐了下去。 用了些法子,昏迷的何方贵醒了过来。 他愣愣地看着四周,不知身在何方。 黄章说:“何大人,醒了?” 四周幽暗阴冷,何方贵一激灵,发现自己身处刑部大牢,对面坐着的是刑部尚书大人。 “何大人别紧张,请何大人来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请? 何方贵摸了摸隐痛的后脖颈,难以置信。 黄章开口道:“刑部最近查案,查到了何大人身上一些异常之举,还望何大人能解惑。” “黄大人请问。”何方贵说,同时脑子快速转动。 没有带着官兵去府上抄家抓他,而是像土匪一样把他打晕绑来,说明不是公事。 那是私事? “何大人向来怜香惜玉,曾娶十五位妻妾,但如今有十四名女子被遣散,其中包括何大人最疼爱的第十五房姨太太。”黄章一顿,“何大人之前对这位姨太太可谓是有求必应,甚至入了家族宗庙,打算将她扶正。试问何大人,又为何将包括她之内的十四名女子遣散?” “自然是薄情寡义,图个新鲜,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黄章紧紧地盯着他,何方贵面色如常。 “好,下一个问题。何大人为官十五载,向来滴酒不沾。可今夏以来,何大人每日都要小酌,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又是为何?” “过去不爱,现在爱,人的喜好总是会变化的。” 何方贵一面应付,一面从这两个问题中咂摸出了些什么。 揪着他的变化不放,难道……刑部是察觉他身份有问题了?! 想到这里,何方贵冷汗直下。 黄章又问:“去年八月初,何大人从户部支取了一千两银子,可有此事?!” “这、这……” 黄章沉下脸,适时一拍桌子:“回答问题!” “有,有。”何方贵战战兢兢,“下官、下官家境贫寒……实属无奈之举……” 见对方开始紧张,黄章悄悄将问题引入了核心:“何大人向来不党不群,可去年夏天以来,屡屡入王府,甚至在王府闭门谢客时,仍日日进出王府,是何居心?!” 何方贵面上一慌,心里却了然,果然是为了王爷。 皇上是要对王爷出手了吗? “下官与王爷一见如故,又都喜欢喝酒,故去得勤了些。大人明鉴,下官绝对没有结党营私之心。” “八月十五日那晚,何大人告病缺席除夕宫宴,却于子时出现在王府,何大人如何解释?” “自然是和王爷把酒赏月。” 黄章重重在桌上一拍! “事到如此,还不从实招来!我刑部上百种刑.具,不怕榨不出实话!” 何方贵眼珠一转,叫冤道:“冤枉啊!下官说得句句是实话啊!黄大人不信,为何不去问问王爷?” 之后再怎么问,何方贵只咬定他与王爷是酒友。 黄章无法,下意识看了一眼左边。 何方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屏风后隐隐有个人影。 那人影站起身,走了出来。 “何大人句句自称下官,想是早已知道朕在此处了?” 何方贵心里清楚,他一没贪二没腐,就连那一千两都寻了个由头还回去,刑部查案子查不到他头上。要是真卷入什么大案,早有官兵去家里拿人了,不会只在此处不温不火地问几句话。 而黄章与他平级,不是上面那位的指示,不会用这种方法抓他过来。 皇帝一身黑衣,唇边带着笑走了过来。 然而下一刻,他将脸一沉,寒意大作,冷声道:“朕只问一遍,你听清楚了。” “你到底是谁?” 帝王视线的威压如重千钧,声如寒铁。 何方贵悚然一惊,全身发冷,皇上知道了! 刑部能查到他和王爷间的种种往来,还特意提了八月十五,想必他们逃离的计划已被洞悉。 他一个闲散的官员,必不会是主靶子,皇上和刑部真正查的是王爷。 如果皇上确定了他不是原来的何方贵,那曾打算和他一起逃离的王爷呢? 何方贵抹了把冷汗,笑得很勉强:“皇上此话何意?” 周唯谨看着他,却笑了:“黄章。” 黄章心里一惊,皇上这是用刑的意思! 还有,皇上问的那句话是何意? 何大人还能是谁? 烧红的烙铁泛着红光,何方贵脸颊一缩,却仍紧闭着嘴。 “何大人真是铮铮铁骨。” 烙铁接触到皮肉,呲啦一声,空气里便弥漫着焦味。 冷汗顺着额头滴进眼睛,何方贵眼前一片扭曲模糊,只隐约看见,年轻的皇上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在看死物。 似乎是觉得难闻,皇上曲起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挡在鼻尖。 又一块烙铁,何方贵仍然咬着牙关不发声。 皇上的眼里多了冰冷的怒意。 几近晕厥的何方贵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愤怒,脑子清明了一瞬。 皇上这是在气他不肯开口,皇上越气,说明他越急。 那么皇上手里必然没有证据,所以才这么急着想撬开他的嘴。 只要他死不承认,王爷就不会有危险。 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何方贵心想,老秦啊,你这回可欠我大发了。 “皇上……晕过去了。”黄章小心翼翼地说。 周唯谨垂着眼眸,似在思索。 黄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刑部大牢幽暗潮湿,皇上的侧脸一半隐在黑暗中,眉眼无情,就像寒夜的雪。 用刑时,皇上就冷冷淡淡地看着,那眼神像在看一只动物,或者一只蝼蚁。 黄章心里惊惧,对这位总是温和笑着的年轻皇上多了虞兮正里。丝敬畏。 “弄醒。” …… 一盆冰水浇下,何方贵醒转,浑身剧痛。 “何大人,委屈你了,本官这就送何大人回家。” 几个人抬来一副担架,抬着何方贵躺上去。 何方贵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一袭黑衣的皇上背对着他坐着,白皙的手指把玩着茶盏。 皇上放过他了? 他被抬着走到门口,突然闻到一股异香,浑身一软。 何方贵神情茫然了一瞬,目无焦距。 黄章轻声道:“何大人,何大人?” “何大人可知这是哪里?” “刑部大牢。”何方贵声音平板。 “何大人籍贯是哪里?” 何方贵如提线木偶一般回答道:“岩州泗城。” 这回答和调查卷宗合得上,黄章冲一边的皇上轻轻点头。 周唯谨负手走到他面前,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当朝户部尚书何方贵。” “你之前……是谁?” “岩州泗城的书生,天享十四年春闱登科。” 周唯谨眸光一沉,偏过头。 黄章冲他点头,示意何方贵说的是对的。 “你和王爷是什么关系?” “酒肉朋友。” “何时认识的王爷?” “十年前。” “王爷是谁?” “王爷自是王爷。” …… …… 一旁的黄章一头雾水,皇上这问的是什么? 周唯谨目光越来越冷厉,似乎想从他身上剜出个洞来。 可何方贵那张脸仍是神色木然,目无焦距。 …… 送走何方贵后,周唯谨问:“你确定那东西有用?” “臣绝对可以确定。”黄章说,“那芳逻是北域的一种奇花,只一点花香就能迷惑人的心智,问什么答什么,用于刑讯逼.供最适合不过。” “臣试用过,即使是接受过训练的刑部官员,吸入一点芳逻香,也会全无防备,有问必答。何大人不过一介文臣,更不会受过专业训练,芳逻香必能生效。” 周唯谨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 如果黄章所言属实,那何方贵说的必是真话。 那就是说,他之前的怀疑全是错的。 王爷还是王爷,何方贵还是何方贵,只不过习性大变而已。 但是,怎么可能? 周唯谨心事重重地往外走去,黄章几次想问,却又忍了回去。 回到寝殿,周唯谨走到床边,拿起枕边那本《软玉温香》,这是王爷自编自抄的故事,送给他的十九岁生辰礼。 书后半部分的位置有一道重重的折痕,显然周唯谨经常翻看这部分。 折痕处是一篇名为[魂梦再续]的故事,讲的是一位书生与一个女子情投意合,却被县官陷害身死,死后魂魄未散,附身在另一个人身上,最终报仇雪恨与女子再度逢缘。 笔勾划出的那段话,他几乎能背下来: [晏奇只觉魂魄漂浮于空,却又穿身而过,似生似死,似虚似实。不知过了多久,他觉腹中饥饿,低头却惊得跳起。他竟穿着一身华服,腰间穗珠皆是华贵之物。那手白净,却非他的手。那鞋靴华美,可他惟余一双破布鞋。那胸口无血窟,可他三日前一剑穿胸而死——如此这般,他竟是上了别人的身了。] 周唯谨指尖摩挲着书页,第一次感到茫然。 “难道……我真的想错了?” …… 刑部几位衙役把何方贵送到府上,离开前,一位衙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他小声嘀咕:“这何大人不会是傻了吧?跟被勾了魂似的。” 另一位说:“我看也是,跟个木偶一样。” 听见脚步声远离,原本一脸木然的何方贵眼珠一转,不顾身体剧痛爬了起来。 他抖着手写了张纸条,塞给下人:“快,送到王府,别被发现。” 夫人哭哭啼啼地喊来大夫给他上药,脱下来的衣服放在枕边,依稀还残留着那股奇香。 何方贵心道:“幸好老子之前是特.种兵,反刑讯反侦查手段比你们先进多了。” 皇上愿意放他走,他心里奇怪,多留了个心眼。 抬到门口时,他余光瞥见黄章袖口一动,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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