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入喉,陆旭闭上眼睛。 五年前那个寒冬腊月,他那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老父老母被脱干净衣服,架在绞刑架上,活活冻死。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在巡抚的车架经过时,他的父母跪得不够低。 江南这么多级衙门,他挨个去击鼓,鸣冤,只换来一次次的杖击和辱骂。 他进京告御状,却因满脸脏污,衣衫破旧,没有大人愿意见他。 万念俱灰之际,是王爷把他带入府中,问他:“你有何冤屈?” 三个月后,江南巡抚因贪墨成风、勾结海匪被处绞刑。 …… 烛光被遮了一瞬,又亮了起来,是槐娘在对面坐下了。 她咬了咬唇,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衣袖:“若是、若这一切……都是王爷事先安排好的呢?” “不是。”陆旭一笑,“当初我一路走进京去,鞋早已磨破,衣服破烂,脸更是早已被灰黑污垢覆盖——王爷在京兆尹门口叫住我时,根本就看不清我的脸。” 他又道:“……何况,我愿意做这件事,并不只因王爷替我报了仇。” 王府书房。 听他讲完事件来龙去脉的王爷沉默片刻,说道:“本王可助你一臂之力,但本王需要你做一件事,可能会付出生命。” 他一心复仇,当然忙不迭地答应。 王爷却笑了:“曹俊此人勾结海匪,养寇自重,朝堂本就打算办他。所以本王也算不上帮了你什么,你自是不欠本王的。” 陆旭一愣。这一路遇到的官员对他都是推诿怒骂,而这位百官之首的摄政王爷,竟是如此的光风霁月。 他跪下说,王爷此恩,愿以生命为报。 王爷思虑良久,认真对他道:“本王确实需要有人帮着办一件事,可能是五年后,也可能是十年后。要办成此事,需要赤诚的丹心,十足的心甘情愿,不能有一丝的犹疑,你是否能做到?若你不愿,本王绝无怨言。” 陆旭看着对方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 他缓慢但坚定地说:“草民愿意。” 以王爷之尊,对他说出这些话,他除了感动,便是一丝喜悦。 士为知已者死。 “士为知已者死。”烛光下,陆旭开口了。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容置疑,槐娘眼里盈满泪水,她缓缓低下头。 陆旭看向她,目光温柔了下去:“还有一年。” 槐娘走到他身边,两人身体渐渐交叠,烛火灭了。 …… 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作响,秦时行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 离京前,他交代秦海一个任务,找一个与他面容相似之人。 中秋夜的逃跑计划太过粗糙,重来一次,他要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秦海却说,“王爷”五年前就已经做了这件事。 秦时行惊讶之余,心底的怀疑却越来越深重—— 下这么一步棋,说明摄政王五年前就有金蝉脱壳的想法。 可问题是,既然摄政王知自己无法善终,甚至已经找好了替身,那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炙手可热的权力之巅? 传闻摄政王霸道专.权,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这样的人,也会提前准备好退路吗? 还有那潇洒飘逸的字迹,又怎会出自这样一个人之手? 摄政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声幽幽的叹息飘散在夜空。 驾车的秦海回过头,关心道:“王爷有心事?” 秦时行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折扇:“你当初说,陆旭肯为我卖命,是感念我的恩情。可是有没有可能,之前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只为给他设下圈套?” “当然不是。”秦海惊异道,“王爷怎么会这么想?王爷光风霁月,坦荡磊落,不肯居功,甚至主动提出送他返乡。是他知恩图报,主动留下为王爷做事。” 秦时行苦笑,对付一个读书人,施恩自然比威压更能收买人心。 这般姿态,是摄政王故作的吗? “王爷,还有一条街就到总督府了。”秦海提醒。 秦时行思忖片刻,让他停了车,去街边的酒肆买了一坛白酒。 他仰头灌下,清苦凛冽,一股热流冲上头脑。 于是只剩了一个念头。 最多还有一年了。 一年后,权力交接完毕,他必难逃一死。 届时重掌朝权的皇帝,必不会容忍他活着。 他研究历史多年,早已将一条铁律镌刻于心。 那就是—— 帝王无情。 …… 秦时行带着醉意,果然远远地便看见自己的卧房亮着灯。 昨天半夜还来查岗,今天他出去这么久,本就没想能瞒过小皇帝。 他把情绪掩藏好,推门而入。 周唯谨在桌边坐着,垂眸把玩着茶盏。 扑面而来的酒香味让他脸色一沉,随即又缓和了些——只是酒味,没有脂粉味。 但语气仍是不好:“朕竟不知,王爷还有夜游的习惯。” 秦时行坐下,懒懒一笑:“酒瘾犯了,皇上见谅。” “总督府诸多美酒,入不了王爷的尊口?” “有时候家花比不上野花香嘛。” 这句话说得带着几分下流痞气,像个二流子,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小皇帝哪里听过这等混账话,皱着眉刚想说什么,却听秦时行又道: “我错了。” 喝多了酒显得慵懒不已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说错话了,皇上别生气。” 话说得随意,没几分诚意,周唯谨却没再说什么。 他提壶倒了杯茶,推到秦时行面前:“王爷心情不好?” 小皇帝向来眼光毒辣,可没想到自己的刻意掩饰仍是露了马脚。 秦时行心下无奈,叹气道:“书生才子,哪能没有一点风花雪月的愁?” 周唯谨仍盯着他不语。 秦时行便又问道:“皇上身子可好些了?这些天累着了,今天休息得怎么样?江南的食物还合胃口吗?有没有水土不服不舒服?” 知他在顾左右而言他地打岔,周唯谨无奈,却仍是感觉到了熨帖。 “其他都好,就是晚上睡觉时不舒服。” “为何?” “朕的房间炭盆不够旺,冷。” “让总督大人去安排。” “总督大人歇下了。” “让下人去换。” “下人也歇下了。” 秦时行喝尽一盏茶,抬眸看他:“那皇上以为当如何?” 周唯谨目光如炬:“王爷的房间很暖和。” “那皇上睡这间,臣去睡皇上那间。” “王爷乃是我国之栋梁,朕怎忍心让王爷受冻?” 茶是顶好的金坛雀舌,而且是小皇帝亲手斟的。 烈酒没让他醉,一盏清茶却让他醉得不轻。 秦时行头脑发晕,呼吸急促,抬头撞见周唯谨那双如秋水剪了的瞳,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定下的一年之期,想起那颗小痣,想起那个吻。 他把盏中最后一滴水也榨了干净,只剩干涸的雀舌状茶叶。 “皇上所请,臣却之不恭。”
第25章 除夕 周唯谨感觉心跳有些快,他移开目光,把桌上的蜜饯推了过去。 “酒后饮浓茶易茶醉,是我疏忽了。王爷吃点甜食解解吧。” 酸甜的蜜饯入口,头脑的晕眩略解,恢复了一丝清明。 秦时行后悔了。 昨晚的事只是个意外,小皇帝大半夜鞋都没穿来找他,他总不能把人赶回去。 但今天又算怎么回事? 皇上身份尊贵,若有不雅的流言传出,伤的是朝堂的脸面。 而且,他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和一个将来要娶妻纳妾的人睡在一起,又算是怎么回事? 秦时行酝酿了词句刚想开口,却听周唯谨轻声抱怨:“都道是南方温暖,哪知南方的冬天如此冷,半夜会被冻醒好几回,一整天都没精神。” 确实如此,北方有地龙,南方只有聊胜于无的炭盆。 秦时行一腔话便堵在嘴里,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终究也没说出什么。 见他神情,周唯谨轻轻勾起唇角。 王爷总是太心软。 要是能只对他心软就更好了。 他丢下承乾殿里温暖如春的地龙,奔袭千里来找王爷,可不得向王爷收点利钱? 怕王爷再改变主意,周唯谨唤来小福子叠被铺床,把隔壁的炭盆也搬了过来。 秦时行沉默地看着刚搬过来的火红炭盆,又看了看房里原先要熄不熄的炭盆,一言难尽地又吃了颗蜜饯。 他好像被拿捏了。 第二天早上,小福子和秦海照例在房门外守着,等着伺候主子。 小福子忧愁道:“平日里,皇上总是卯时不到就起了,怎的这两日起这么晚?” 秦海也纳闷:“王爷平日虽说起得晚,但总会在早膳前起——王爷说过用膳乃人生头等重要的事,绝不可耽误一顿。但怎么这两天都错过了早膳?” 这时两人同时想到了王爷脖子上的齿痕,同时想起此时床上是两个人,同时噤了声,不约而同地转开了头。 房内。 被小福子挂念的皇上早已醒了。 他向来自律,不上朝的日子也是卯时就起,从不会赖床。 但是此刻眷恋被窝的温暖,周唯谨有些不想动。 王爷还在睡着,脖子上的齿痕消了不少,只剩一道浅浅的痂,这两天便会脱落。 周唯谨看了会,心里有些不痛快。 一个奇怪的念头浮现——他想让那道疤永远存在,让王爷每次见到那个疤,都会想起他。 念头浮沉,他强忍住再啃一口的冲动。 手指落在王爷的侧腰,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捻了捻那颗小痣。 承乾殿的烛光下,那颗小痣,那么红,那么艳。 亮得灼人。 秦时行依然没有醒。 周唯谨不开心地把手按在他的后腰,凉意传来,熟睡的人终于眼睫微动,睡眼惺忪道:“嗯……怎么了?” 周唯谨说:“我冷。” 有力的手臂便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又掖好被子免得透风,末了还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背。 “好些了吗?” 周唯谨眸色微暗,王爷困得全程没睁眼,是习惯了这样照顾人? 之前……是不是有过别人? 王爷这样照顾过别人吗? 他强压住心里骤然而来的戾气,盯着近在咫尺的脸,轻声道:“王爷?” 秦时行又睡了过去,呼吸平缓。 周唯谨又冰了他一下,坚持问道:“王爷现在抱着的人是谁?” “唔……”秦时行皱了皱眉,含糊道:“皇上……” 得到想要的答案,周唯谨心里舒服了不少,靠着秦时行的胸口,又睡了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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