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在月光下、在深夜里做,不会有什么。 可一拿到光天白日下,就显得不合时宜。 昨晚,他是太累,太焦急,也太冲动了。 而现在他恢复了理智与沉静,便觉得这趟江南之行有多荒唐,昨晚的破门而入又有多荒唐。 ……当然,最荒唐的,还是他留宿了王爷的床,还枕着王爷的手臂、缩在王爷的怀里,睡了一整晚。 感受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周唯谨缓缓睁开了眼。 两人在咫尺之间对视。 许多漂亮的官话已经涌到了嘴边,昨晚承蒙照顾、叨扰王爷了、最近体虚心悸梦游了…… 他是皇帝,随便说出一句,王爷必不会落了他的面子。 这事便可以轻轻巧巧地揭过。 他勾起一个惯常的微笑,正待开口,却听见秦时行问:“冷吗?” 周唯谨一怔,一腔官话被这两个字堵在口中,他忘了词。 对方还在看着他,这么近,瞳仁里只有他的倒影。 许久,周唯谨嗯了一声。 冬日的早晨自然是冷的,何况他寒症极重。 秦时行便又把他往怀里搂了搂,温热的手掌贴着他的后背,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睡一会儿?” 声音里有晨起的沙哑,带着小钩子,勾得周唯谨心里发痒。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清淡的檀香味,缓缓把脸贴在那片胸膛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准备好的说辞好像都用不上了,他甚至都没有开口,两声喉咙里的嗯声,就完成了这场对话。 他好像没有这么懒过。 …… 房门外,小福子和秦海一左一右地站着。 小福子急道:“这都中午了,皇上和王爷还没起……要不,你去看看?” 秦海苦笑:“我怕王爷杀了我。” 想到早上王爷那个眼神,秦海打了个寒颤。 小福子无奈:“这……皇上是什么时候……” 秦海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您在皇上屋里伺候,您问我,我问谁?” 小福子叹气。都怪他昨晚睡得太死。 早膳时江南总督已经来请过一次,小福子和秦海以两位主子还在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日上三竿,江南总督又来请午膳,看到杵在门口没动的两人,总督面露惊异,小心翼翼道:“皇上和王爷,还……没起?” 两人一脸难言地点点头。 皇上和王爷的卧房挨着,江南总督站在门口,看看这间,又看看那间。 皇上昨日舟车劳顿,补觉是正常。 但是王爷不是日日天未亮就出府办事吗? 两人一起睡到中午,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想到朝中关于皇上和王爷之间水火不容的传言,江南总督脸色一变! 两人不会是昨晚打了起来,出了事吧?! 他肥胖的脸颊抖了三抖,颤抖着手想去推门。 咔嚓一声,一扇门开了,秦时行手握着折扇走了出来。 见着了一个,江南总督总算是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陡然一惊—— 王爷为什么从皇上的房间出来?! 秦时行冲他微微点头,又转头对小福子道:“皇上醒了,进去伺候。” 来不及消化这句话里的信息,就见小福子拿上衣服和鞋袜,走进王爷刚出来的那扇门。 江南总督目瞪口呆,感觉脑子不够用了。 秦时行一笑:“总督大人早啊。” 江南总督抬头看了一眼升到中天的太阳,费力地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秦时行似乎心情很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唇边噙着一缕淡笑。 “王爷,您脖子上……”秦海犹豫地说。 江南总督顺着话音望去,赫然看见王爷那脖颈上,竟然有一道……齿痕! 泛着红,还破了皮,非常引人浮想联翩。 秦时行伸手摸了一下,面不改色:“昨晚蚊子咬的。” 江南总督嘴唇抖了抖,如果现在不是大冬天,他就信了。 不多时,梳洗打理好的皇帝也推开门走了出来。 ——从刚才王爷出来的那扇门走出来的。 一行人去膳厅的路上,江南总督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是一早找皇上……商谈军情吗?” 皇上和王爷一同看向他。 秦时行诧异道:“自然不是。昨晚累了些,睡到现在。” 江南总督又想到王爷脖子上的齿痕,简直痛心疾首。累了些?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总督府早已备好了一桌珍馐佳肴,十分精致。 落座后,秦时行拿筷子动作有些僵硬,他伸手揉了揉右肩和右臂。 江南总督问道:“王爷右手怎么了?” 话音刚落,皇上和王爷又一齐望向他。 “……”总督大人简直想暴走,又怎么了?! 秦时行淡淡一笑:“被重物压了。” 什么重物?总督还想再问,秦时行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总督大人想是饿了,用膳吧。” 站在一旁的小福子和秦海发现,皇上的耳朵红了。 …… 午膳后,总督请皇上和王爷到书房,让下人奉了茶,开始谈正事。 “皇上、王爷容禀,昨日,江南驻军得知皇上亲至,士气大涨,一举击溃了海匪,平定了匪祸。” 周唯谨说:“将士们辛苦了。” 江南总督又道:“不知接下来皇上和王爷有何安排?江南胜景如云,如想游览一番,下官这就去安排。” 周唯谨抬眸看向另一侧:“王爷怎么看?” 秦时行正含着口茶汤,在舌尖一转,咽入口中,香甜鲜爽,回甘来的很猛,额间后背渗出汗来。 好茶! 周唯谨将他眼中的赞叹看得清楚,瞥了一眼盏中的叶,是江南特产的金坛雀舌。 秦时行放下茶盏:“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若京中无事的话,皇上可多留几日,除夕夜去军营慰问一番。” 陛下亲至,将士们必定满怀感恩和喜悦,为国征战的劲头也会更足。 但周唯谨还从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王爷这是让他去和军.方搞好关系。 周唯谨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朕留在此处,那王爷呢?” “臣自然侍奉在皇上左右。”秦时行又品了口茶汤,“皇上没来过江南,多逛逛也是好的。” 江南总督看了一眼王爷脖子上的齿痕,又陡然听见“侍奉”两个字,肥胖的身躯默默抖了三抖。 …… 入夜,两个身影悄然从卧房潜出。 总督府后门,早有一辆通身黑色的马车在等着。 马车穿过一条大道,进入一条小巷,又绕了七八个弯,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口。 驾车的人跳下马背,拉开车帘,低声道:“王爷,到了。” 秦时行一托衣袍下摆,下了马车,盯着面前这扇平平无奇的门,压低声音道:“确定没人发现?” 秦海说:“王爷请放心,那人养在这里五年了,小的雇了一位妇女照顾,对外只称他们是夫妻,称那人长期卧病在家,没有人见过那人的脸。” 秦时行捏着折扇的扇骨,略微心安。 秦海上前叩门。 或许是早已知道有人会造访,门很快开了,一位粗布裙钗的女子看到门口的秦时行,脸上划过震惊。又看向秦海,一福身:“大人。” 两人跟着女子往屋内走去,正堂中央摆着张方桌,桌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和秦时行近乎一模一样的脸。
第24章 醉茶 两双眼睛一对视,秦时行心里倏地一跳。 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眼前这人是原先的摄政王,而自己只是个夺人身份的闯入者。 但很快,那人神情间满是恭敬,跪下磕头:“草民陆旭,见过王爷。” 五年前,王府下人把他安置在这里,陆旭就知道,将来某一日,他需要为王爷做一桩大事。 看着自己的脸对着自己磕头,秦时行有些别扭:“起来吧。” 妇人奉了茶,便掩上门进入内间。 秦时行在桌边坐下,缓声问道:“秦海交代于你的事情,你可清楚?” 陆旭恭敬地立在一边道:“五年前王爷为草民报仇雪恨,判了那狗官斩立决。草民便在心里立誓,这条命就是王爷的,能为王爷效力,草民心甘情愿。” 烛火一下一下跳动着,秦时行细细端详,发现两人的长相其实有着细微的差别,只有八九分相似。 陆旭的眉骨要比他低些,少了分凌厉,多了些温润。 而他自己——秦时行清楚得很,不笑时,扮演一位喜怒无常、不怒自威的奸王还是绰绰有余的。 秦时行喝了口茶,粗茶极苦,他任由那苦意在口腔蔓延,开口道:“做好准备吧。” 陆旭问:“何时?” “一年之内。” 陆旭抱拳一揖:“但凭王爷差遣。” 秦时行看着他,目光悲悯:“你可有心愿未了?” “只愿清明寒食,草民父母坟前,能有一祭。” 秦时行轻声道:“本王会如你所愿。” 一盏茶尽,秦时行想起一茬,向秦海道:“你可知点痣之法?” 秦海一下子便明白了:“请王爷吩咐。” “右侧腰窝,一颗红痣。” 小皇帝心思缜密,细节之处要格外注意。 只是,话一出口,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在腰间,反复揉捻着那颗艳红的小痣。 腰间灼热起来,秦时行轻轻动了动。 “小的明日就安排。”秦海应道。 …… 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内室的房门打开,那位粗布裙钗的妇人站在门口,幽幽道:“一年之内……是那个意思吗?” 她是个孑然一身的寡妇,五年前东家雇了她,只说让她照顾一个人。 还有一个奇怪的要求,不许让任何人看见那人的脸。 东家给出的酬劳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她答应了。 她知东家非富即贵,五年来一丝不苟地恪守着承诺,但偶尔也会心生疑问—— 为什么不让人看见陆旭的脸? 那张脸明明不丑,不但不丑,还是少有的英俊。 昨日东家传信,称今晚有贵客到访,她心里便隐隐不安。 直到那位与陆旭长得殊无二致的贵人站在门外,她突然就全明白了—— 原来是为了一出李代桃僵。 烛火下,陆旭面容平静:“槐娘,我意已决。” 槐娘低声问道:“为何?” 陆旭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悠远:“为报一恩,为践一诺。” 槐娘抬起头来,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替她问了:什么样的恩值得他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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