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安在大礼后缓缓起身,目光望向飘渺无际的天空,道:“今日陛下亲往此地祭祀,既为昭告天地,也是为了要在此宣布一件大事。” 他转向人群中的魏歆又道:“魏太傅,陛下前日让您准备的诏书,可有备好?” “是,”魏歆双手奉上,“还请陛下和丞相大人过目。” 苏墨秋转了转眼珠:沈慕安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事先没有跟他说? 沈慕安接过魏歆的诏书,面向百官道:“诸位,昔皇祚之兴,世隆北土,积德累仁,多历年载,泽流苍生,义闻四海。想我太/祖皇帝,顺天承统,厘正刑典,讨伐蛮夷,乃有大魏之基。然荒域之外,犹未宾服。此祖宗之遗志,而贻功于后也。[2]” 台阶下的众人彼此之间交换着眼神,苏墨秋也听出来了沈慕安的意思,他要发兵征讨匈奴。 太史令出列拜道:“陛下,微臣窃以为春夏之交,恰是万物繁茂之节,此时征讨四方,恐有违天时。且近日来微臣夜观天象,星辰明灭之状也不似往年,恐有变故。微臣恳请陛下三思。” 沈慕安笑了笑,道:“太史令,我看你多半误会陛下了。陛下今日只是在通知你们,并非征求列位的意见。” “……是,”苏墨秋附和道,“丞相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诸位还有什么疑虑不成吗?” “……陛下,丞相大人,”太史令道,“微臣斗胆一问丞相大人,征讨匈奴,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丞相一个人的意思?” 沈慕安霎时间眼底冰凉:“太史令有话不妨直说,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陛下尚未成年加冠,最易受有心之人误导,”太史令此人大概分毫不懂退让二字该怎么写,“微臣之所以有此语,也是为了陛下思量考虑!” 苏墨秋在心里直摇头:这人怎么净朝着沈慕安枪口上撞呢? 他怕沈慕安动怒,于是率先开口道:“太史令侍奉先皇多年,这份忠心人所共知。不过星辰之象本就多变,并无定数,以此来讨论吉凶祸福,只怕不妥。” “再者,兵亦需得其时,”苏墨秋又道,“即便此刻下令发兵,大军奔赴疆场,亦需时日,也许天象在那时候又有变化也未可知。” “……陛下,”太史令两鬓斑白,噙着泪花,颤巍巍地就要下跪,“大魏四周虎狼环伺,若此刻征伐匈奴,南方必定空虚,若是南国于此刻趁虚而入又当如何?” ……完了,苏墨秋知道沈慕安这个人一旦脾气上来,谁的话也不会听。拼命劝阻反而会激起他的反感。 “陛下,陛下……” 太史令望着一步步走下长阶的沈慕安,不知为何心底陡然而生一股寒意,下意识地连连后退。 “陛下、丞相,”太史令唇瓣颤抖不止,终于说出来了埋藏在心底的声音,“逆天而为……恐遭天谴啊……陛下、陛下先帝遗命,不可滥行征讨,陛下——” 沈慕安忽地仰天而笑,他慢慢走下石阶,眼中寒芒与讥讽并生,他道:“你觉得陛下是在违逆天意?” “今日来此之人,这样想的不在少数吧?”沈慕安的眸光冷冷扫过阶下的众生万象,“哪位还有忠君爱国之言,不妨站出来!” “……苏墨秋!你这分明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一名宗室子弟大喝道,“你要学昔日曹丕代汉,司马昭弑杀天子吗?!” “苏玄卿!你这是大逆不道!” 苏墨秋看不下去:“够了!” “来人!快来人!”又有人慌乱喊叫,“禁军何在?白鹭阁何在?丞相苏墨秋意图不轨!速速前来护驾!” “陛下,不可受小人蒙蔽!” “陛下,切不可听此人胡言乱语,臣等愿为陛下铲除奸佞!” “荒唐!”禁军喝止道,“你们要做什么?!还不退后?” “臣等恳请陛下纳谏!” 乌泱泱的人群齐齐下跪,纹丝不动。 苏墨秋终于忍无可忍,喝道:“有完没完?你们眼里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天子?!” “陛下……”远处天云翻滚,红日如火,近处的人再次叩首不止,“陛下息怒啊……” “你们若不赞成讨伐匈奴,晓之以利害即可,何须污蔑诋毁?尔等也是两朝为臣,怎么,眼见辩驳不过就只会这点下三滥的伎俩?!” “陛下息怒,”礼部尚书卢深岭于此刻出列,不卑不亢道,“方才太史令所言的确有失妥当,陛下息怒。但陛下‘下三滥’之语恐有不当之处,微臣恳请陛下收回。” 苏墨秋刹那间也冷静了下来:“……你说什么?” 卢深岭上前一步,跪下道:“陛下,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此语。”
第47章 同心 “陛下, ”卢深岭不紧不慢道,“方才姚大人所言确有不妥之处,且祭祀大礼隆重庄严, 他确也不该扰乱。陛下若要治罪责罚, 微臣自然支持。可是陛下万万不该以此‘下三滥’之语折辱于他。” “姚大人之所以有此番言语,也是因为一心为陛下着想,担心陛下受奸人蒙蔽, ”卢深岭又道,“陛下此语,恐有伤其赤诚之心。长此以往, 还又有何人愿意为陛下秉公直言?” “……故而,微臣恳求陛下收回此话。” 他这番言语一出,方才还惊慌失措的太史令姚大人立刻镇定了不少,他也随之跪下, 不慌不忙道:“陛下,微臣所言确实欠妥,但是微臣亦是担忧陛下, 恐有奸邪小人遮蔽圣听啊。微臣绝无私心,还望陛下明察……” 后头的官员浩浩荡荡地跪倒一片:“还请陛下收回此语!” 苏墨秋面色青白,两颊颤抖不已。 他好像穿越六年的时空, 再度重温了兄长的死亡。 他久久没有说话,苏墨秋望着浩渺无际的天空,和脚底下看似俯首帖耳却实则步步紧逼的群臣, 忽而大笑起来。 “……奸臣, 哈哈哈哈哈哈……奸臣……”衣袍随风摆动, 苏墨秋的身躯颤栗不止,连眼泪都悄无声息地溢了出来, “好一个奸佞小人,好一帮忠心之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真是好极了。” “来,来来来,不要跪着,都站起来,都上前来,”苏墨秋道,“让所有人都看看,让天下人都看看,大魏的忠臣良将是何模样!来,上前来!” ……苏墨秋……沈慕安望着祭坛上又哭又笑,不知是喜是悲的男人,面色一阵僵硬,心底五味杂陈。 原来这个人一旦离开自己之后,便是那样的无助。 若是……若是今时今日站在石阶上的真是苏墨秋,他自己会不会因为猜忌和一时的头昏脑热,真的下令让禁军拿下他? 沈慕安想到这里,周身血液顿时发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都哑了?啊?”苏墨秋兀自大笑不止,走近长跪不起的卢深岭身侧,低头戏谑地与他对视,“卢尚书方才不还是仗义执言吗?姚大人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除去奸佞吗?怎么都不说话了?” “……陛下,”魏歆见皇帝如此,不免痛心疾首,含着热泪跪了下来,不住摇头,“陛下,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陛下,”太史令姚山鹤冷汗直流,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群臣方才所言确有冒犯,不合礼制,但、但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啊……” “太史令,你不要再说了!”魏歆流着泪道,“你还嫌逼迫陛下不够吗?” 旋即又伸手去抓住苏墨秋的袍角,低声求道:“陛下……陛下今日累了……早些、早些回去歇息吧……陛下……陛下若有闪失,微臣、微臣如何对得起先帝啊……” 他说完不住叩首,已然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息怒,什么息怒,谁生气了?”苏墨秋怒极反笑,却面如霜雪,分明是悲从中来,他伸手拍了拍心口道:“我没有动怒,我很高兴,今日能见到诸公犯颜直谏,能见到我大魏这么多英雄好汉,我很高兴……” “陛下……”裴隽离见此也有些慌了,“卢尚书、姚大人,你们就算进谏,也该斟酌些言辞吧!” 他正想上前扶住苏墨秋,却不曾想沈慕安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沈慕安扶着苏墨秋不停颤抖摇晃的身躯,声色也有几分哽咽:“……先回去吧……” 苏墨秋转头看他,忽地一怔。 ……沈慕安眼底是什么?是泪珠吗?亦或是他的错觉? “你不要这样,”沈慕安声音轻颤,“你这样,我也不好受……” 若换做平时,苏墨秋定然会对沈慕安突如其来的关切感激不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轻轻拨开了沈慕安的手,不要他给予的搀扶和依靠,缓缓地绕过了祭坛下无声跪拜的群臣。 方才一瞬气血上涌,苏墨秋甚至都没办法分辨出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眼下重归冷静,他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陛下、陛下……” 众人瞥见苏墨秋倒下的身影瞬间乱作一团:“快传太医!传太医!陛下——” —————— 苏墨秋闻见浓重的草药味,他伸手一摸,触到了额头上的冰巾。 “陛下醒了,”霍文堂几乎喜极而泣,忙跑出去跟众人报信,“陛下醒了!” 苏墨秋拽下了冰巾,瞥见了伪装成侍卫模样的苏砚,低声道:“你来了。” “……我已经说了你不该执意如此,”苏砚道,“希望你吃一堑长一智。” “……长没长智慧我不知道,”苏墨秋把冰巾放到了一边,“血压倒是上来了不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苏砚侧过脸,“这是你自找的。” “……你说得对,”苏墨秋道,“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讨苦吃罢了。陛下没了我,照样可以稳坐江山,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我对他很重要罢了。人间别久不成悲,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谁离不开谁这样的事,或许陛下没有我,反而会和这些两朝老臣们和睦相处。” “他没了我,照样可以君临天下,稳坐朝堂,我没了他,却是不堪一击,一触即溃。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委曲求全,在谨小慎微地讨好。我像是个乞丐,他给予我的不是信任,是施舍。” 苏墨秋说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苏砚平生第一次见他流泪,一时间竟也无话可说。 殿内一阵沉寂。 霍文堂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掀帘而入,满面堆笑道:“陛下,丞相来了。” 苏砚知趣地退到了一边,将身形巧妙地隐匿于往来的宫人里。 “……你醒了?”沈慕安立即坐到了床榻边,“别起来,别急着起来,好好歇歇……” “微臣今日言辞有失妥当,”苏墨秋苦笑道,“陛下不必如此,陛下若是为了微臣一人,而得罪了满朝文武。那微臣可就真的是罪大恶极了。”
113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