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苏明笥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可那都跟远在他乡的苏繇没有任何关系。他说自己有个手握重权的哥哥从来没有人信,只会引来旁人的一阵欺凌和嘲笑。 他被县令买去当了个书童,然而书童二字说得好听,实际上分明是个任人发泄打骂的出气筒,谁看他不顺眼了,都能随意地上来踢一脚,好像在踢一只滚来滚去的皮球。 苏繇觉得自己活得像条落水狗。 他不甘心,于是偷了县令家里的银两作为盘缠,连夜赶往京城。 他当然对大哥怀恨在心,但是他更需要大哥的权势罩住他,让他不再受人凌/辱。 为了摆脱那不堪的过去,他也给自己改了名字,苏墨秋。 苏明笥看着眼前熟悉却面目全非的弟弟,既悔恨自责又无可奈何,最终安排他去了太子沈慕安那里担任职务。 在小县城的那些年里,苏繇为了保命,早就学会了应该如何察言观色。他很快便发现哥哥帮不了自己,太子、未来的皇帝,那才是自己通向青云之路。 他对大哥那套正人君子做派嗤之以鼻,折辱和磨难已然让他变成了追求权力的冷血动物。 他要爬到最高的位置上,他要呼风唤雨,他要一手遮天,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这一切注定自己不得好死。 他是个疯子,苏墨秋看完之后想,被沈慕安亲手所杀,是偶然,也是必然。 苏墨秋接手角色的时候,正好是他被苏明笥安排到太子沈慕安身边的半年之后。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这位大哥,苏墨秋承认自己没有多少感情。而且他也隐隐约约觉得苏繇后期那副阴暗冷血的模样,和苏明笥一开始的不闻不问也有联系。 不到一年之后,苏明笥也便去世了,他们就更没有多少时间叙叙“手足之情”了。 他唯一一次见到他,是在苏明笥临终前的秋夜。 “你来了……”病榻上的男人面容和他有五六分相似,却比他要更加憔悴消瘦,“你终于来……看一看我了……” 这三两句话无端地让苏墨秋心头积了一重阴影,他心知苏明笥的情况多半不妙,但礼数要紧,他还是俯身一拜道:“大哥。” “你走近些……再走近些……”苏明笥咳喘不停,嘶哑道,“阿繇,让我仔细瞧瞧你……”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苏墨秋不由自主地皱眉。他甚少被人这样呼唤,因而有些不习惯。然而这样下意识的细微动作却伤到了苏明笥,他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忙连声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忘了你如今已经更换名姓了。” “长兄如父,”苏墨秋垂眸道,“大哥若是想这么唤,自然是可以的。” “……不,”苏明笥转眸望向苏墨秋,“你心中既然不愿,我又何必强求。” 满是草药气味的屋里一阵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苏明笥才又启唇叹道:“是我负你,你该怨我。” 苏墨秋心中堵得难受,他想告诉苏明笥,自己跟他的弟弟分明就是两个人,这场恩怨同他毫无关联。愧疚也好,自责也罢,如今也都没有意义。 但他话到嘴边,却始终开不了口。 “……大哥的决定自然有大哥自己的考量,”苏墨秋知道他时日无多,因此试图说些话让他心里稍加宽慰,“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 没想到事与愿违,这番话反而叫苏明笥愈发痛苦不堪,他咳喘不止,断断续续道:“事已至此,你无需宽慰我什么……你若是恨,若是怨,就冲我一个人来,不要殃及旁人了……” 苏墨秋一怔。 他记得原作《浪淘沙》里面提过,苏繇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对于小县城里欺压过他的人绝不手软,当年县令一家便是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连一只牲畜都没留下。 苏明笥多半是知道他弟弟的心性,担忧他不择手段残忍报复,这才劝他不要造下杀孽。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苏墨秋在心里暗自叹了声苏明笥只怕是多虑了,“大哥放心。” 苏明笥摇着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我送你远离京城,原本是希望朝堂纷争不要牵连到你……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段,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耍阴招要你的性命,我不想他们为难你,所以送走了你……可、可没想到……” 他发着抖,愧疚与悔恨在生死关头如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仿若摧枯拉朽,几乎摧垮他的心。 苏明笥颤抖着吐出一口血来,他抓着苏墨秋的手腕,含着血沫叹声道:“没想到我……我此举反而是害了你……” “你恨我……我不怨你,”苏明笥再无力气,虚弱地倒在床上低低啜泣,那张苍白的脸上血色消退,他努力聚焦着目光,颊边血泪同流,“但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吧……” “京城是非之地……不、不宜久留……”苏明笥的眸子逐渐失焦涣散,渐渐地什么也瞧不真切,惟余苏墨秋模糊不清的身影,“我为你备了一条生路,若、若有一日你需要,会有人、有人来……” 有人来什么? 可惜后面的那番话苏墨秋再也无法得知,苏明笥茫然地睁着眼,在泪水再度滚落的那一瞬终止了呼吸。 罢了……他不是苏繇,那条路,或许也用不上了。 苏墨秋心绪万千,最终叹了声,伸手替苏明笥闭上了双眼,又缓缓抚去他唇边冷却的血与泪。 他最后望了眼窗外寂静无声的星夜,什么也没有说,缓步出了门外。 苏墨秋少立片刻,便闻得长廊尽头另一个声音。 “先生,”沈慕安拾阶而上,“还请先生留步。”
第46章 祭典 “殿下。”苏墨秋俯身就要施礼, 余光正好瞥见了沈慕安身后提着药箱的霍文堂。 他立即明白了沈慕安的用意,苏墨秋垂头看了眼手上的血痕和泪渍,道:“殿下好意微臣心领了, 只是这药……这药用不上了。” 沈慕安瞳孔微缩:“苏明笥他……” “……大哥他已经去了, ”苏墨秋叹了口气,“微臣方才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须臾之间沈慕安便将苏墨秋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也算是在至高之位上把玩人心多年的人, 对方是什么心绪他一眼便知,如今对于苏墨秋自然也是—— 沈慕安微怔,这个人对于他手足至亲的死, 似乎并没有那么悲伤? 两人离得极近,因此沈慕安能够捕捉到苏墨秋神情上的不少细节,他也确信自己来得突然,苏墨秋多半还没完全打理伪装好所有的情绪。 可……可他从中体会到的唯有叹息和惋惜之意, 却没有哀恸之情。 事到如今,沈慕安不得不于心底承认,他想要发觉苏墨秋软肋的计划宣告失败了。 “逝者已去, ”沈慕安道,“还望先生节哀。” 苏墨秋轻轻嗯了一声,道:“秋夜风冷, 此地不宜久留,微臣送殿下回府吧。” 两人在马车上一路默然,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话题来, 就这么寂静无声地回了府邸。 后来沈慕安的父皇念在苏明笥为臣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 给了他死后哀荣和追封, 苏墨秋和苏承宣也沾了大哥的光,跟着被提了官阶。 渐渐的, 也便没有人再提起苏明笥来,他真的死了,不仅死在了秋风寒夜里,也于所有人的记忆里丧失了最后一点痕迹。这天地间好似从来没有这个人曾经来过的证明。 是以方才苏墨秋听到苏砚突然提到苏明笥时,整个人还是怔愣了片晌的。 苏墨秋转身看他,回忆着苏明笥临终前的神态,不确定道:“……病重多年,不治身亡?” 苏砚摇了摇头。 “泰常十七年秋,你来这里的前一年,平城发生了一起刺杀。” ……又是刺杀? 苏墨秋嫌恶地蹙眉。 “而刺杀的目标,正是当时担任尚书令一职,并且力主改/革、推行新/政的苏明笥, ”苏砚道,“虽然刺客没能杀了他,却也依旧让他身负重伤。” “所以那样的伤势虽然没能让他死去,却还是在三年之后带走了他的性命,”苏墨秋道,“他死于暗杀,死于阴谋诡计。你是想提醒我,我若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赌的便是命。” “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要走他的老路,”苏砚追问道,“你不是最惜命的吗?” “从前是这样,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苏墨秋想起了沈慕安,“有陛下在,我想我暂时不用担心这些。” “再说了,”苏墨秋反问道,“我又有哪一日不是在赌命呢?” 苏砚见劝不动他,干脆冷冷地撂下一句话:“你若是因此而死,我不会救你。” —————— 十日后,长庆寺。 祭祀大礼由裴隽离率着礼部操办,寺院前禁军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放松。沈慕安今日换上了苏墨秋上朝惯常穿得那套高山冠和黑色袍服,苏墨秋则在沈慕安的准许下,破天荒地戴上了旒冕。 沈慕安和裴隽离低语了几句,随后走近苏墨秋身侧,轻声道:“祭祀大礼,不知先生是否熟悉。” “……重任在肩,不敢有所差池,”苏墨秋道,“只是僭越之举,还望陛下海涵,微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慕安摆了摆手:“无妨。就当这一次是由先生来代朕前往国寺祭祀。” 裴隽离转身看向阶下百官,朗声道:“鸣钟——” 斋宫洪钟齐鸣,声震天地,无限威严。钟声余韵里,裴隽离又道:“悬天灯,迎帝驾,乐起,跪拜!” 苏墨秋知道这一路上臣民跪拜的殊荣本不属于自己,更不敢生出“与天子共享江山社稷”的妄念,因而邀请沈慕安同自己一并缓步前行。两人脚步所到之处,百官悉皆而跪,一瞬间还真让苏墨秋有片刻飘飘然:原作沈慕安和女主角岳青檀的帝后大婚典礼,恐怕也不过如此。 沈慕安和一众朝臣分立两侧,苏墨秋拾阶而上,将万山苍翠,旭日东升之景尽收眼底,耳畔“大魏万年”之颂声不绝于耳。 但苏墨秋哪里敢让沈慕安真的向自己行跪拜之礼,他抓住祭天跪拜的时机,同沈慕安和无数朝臣一并跪了下去。 “起——”裴隽离道,“呈祭品,上祝文!” “陛下,”随后裴隽离将早已准备好的诏书双手奉上苏墨秋面前,“祭祀祝文,都在这里了。” 苏墨秋亦谨慎接过,不敢有半分差错,他缓缓展开,朗声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天子臣观携百官来此,敬告皇天之神: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应受多福。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孙后人,福禄永延。[1]尚飨!” 底下“万岁”之声不绝,苏墨秋收起诏书,走向祭坛,将之投入火间,化为灰烬。
113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