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自然地将筷子上的流沙糯团咬了下来,他贪心,一口进嘴,糯米团软黏粘牙,他一时咽不下去,右颊被点心顶起了个小鼓起。 赵珩弯了眼,含含糊糊地笑道:“多谢玉——”他有意逗人玩,语调刻意拖得长,声音却轻得只剩气音,几乎听不清,“郎。” 程玉陡然抬眼,神色更冷。 赵珩好歹做了十几年皇帝,未称帝前亦是贵不可言的王侯之子,怎么为人轻佻至此! 先前信口许诺教燕靖思学字,如今又唤一仆从为郎君,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分寸。 神清骨秀的青年人死死地盯着皇帝,清亮的眼眸被气得都蒙上了层血丝。 赵珩慢悠悠地将糯团咽了下去,端过方才程玉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 他觉察得到程玉不高兴,可他既不知道为何,也无意探究原因,笑眯眯地说:“气大伤身,你现在年轻,不觉得有恙,日后老了,都要找回来。” 程玉不理。 赵珩还是很高兴的样子,“你要气便气吧,朕还没见过被气死的人,朕很好奇。” 程玉不语。 赵珩说完话,继续兴致不减地去用膳。 好像天塌了都影响不了他吃饭的心情。 一道菜摆得太远,赵珩抬手夹不到,筷子一转,欲换道菜。 程玉起身,将菜端到赵珩面前。 他本欲重重放下,转念想到此举既失礼而且让赵珩看笑话,遂慢慢放下。 赵珩持筷的手顿住,旋即手腕一转,去夹程玉端来的菜,笑道:“多谢。” 程玉没有反应。 菜色偏甜,浇汁上仿佛掺了花蜜,赵珩开怀地眯了眯眼。 他高兴时说话就比平常好听,看在今日膳食更好吃的份上,略略低下头,朝程玉笑道:“真生气了?” 程玉冷笑,在赵珩手背上写道:奴不敢。 笔势不加掩藏,杀气四溢。 赵珩挑眉,软声道:“你不爱听,朕以后不这样叫你便是了,何以为这点小事同朕生气?”他顺手拉了拉程玉的衣袖,“玉卿?”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赵珩低低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对外面的侍人道:“收了吧。” 反正他已经吃完了。 程玉欲拉回袖子的手停了停。 “朕在潜元宫中养病,素日相处的唯玉卿一人,”隔着药绸,程玉看不清赵珩的眼神,却听得他语含落寞,“若是玉卿再不理朕,朕当真算是孤家寡人了。” 装模作样。程玉想。 但见赵珩抿着唇,好像真得很难过,很低落的样子。 无论赵珩是不是在惺惺作态,赵珩都会因为他情绪的变化而做出不同的应对。他想。 仿佛,当真掌握、控制了皇帝。 怎么不让他满足? 程玉心情稍霁。 便答道:陛下言重了,陛下坐拥天下,四海宾服,怎么会是孤家寡人? 赵珩牙疼似地哼了声,“玉卿,好会说话。” 程玉唇角扬了下,又写:陛下不再用一些了? 赵珩摆摆手,“不必,撤下去。” 有侍人进来收拾。 程玉思量几息,写道:陛下很思念小燕大人? 赵珩发现了,写程玉不想知道的事情他会刻意写得很慢,写他迫切想知道的事儿,就下笔速度如风。 赵珩偏头,“你很想知道朕想念他与否吗?” 程玉答:臣不敢揣摩圣意。 你不敢? 赵珩嗤笑了声,晃了晃自己还剩一半的衣袖。 程玉面上的阴冷在见到这截破袖子后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写:奴来服侍陛下更衣。 赵珩起身,自程玉身侧过去,硕果仅存的长袖因他的动作刮到程玉脸上,淡淡道:“你下手没有轻重,朕不用你。”他补充,“服侍得再好亦不用你。” 衣料如水蹭过下颌,被程玉一把拽住。 他半跪在地上,仰面看君主,仗着赵珩看不见,这状若忠心耿耿的奴仆眸中翻腾的暗欲不加掩饰。 他写道:那陛下,要用谁? 赵珩脚步停住,他俯身,把袖子抽出来,轻飘飘地拍了拍程玉的脸,笑答:“宫中数千内侍,寻几个善解人意、恪守本分、清秀伶俐的想必不难。” 程玉神情有些阴森森,奈何赵珩是个很会装傻的瞎子。 两人正说着话,一内侍快步进来,站在帘栊外,“陛下,李太医来了。” 程玉看了眼宫漏。 他本只打算来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许久,静默须臾,才在赵珩手背上写道:若无要事,奴先离开了。 赵珩鼓掌,“主动避让,玉卿愈发有气度。” 程玉无声地冷笑了下,决意不理赵珩,起身而去。 好巧不巧,与进来的李太医打了个照面。 他抬眼,无意般地扫过李元贞的脸,李太医未过而立之年,生得清隽温和,气韵如沐春风,望之令人忍不住心生信赖。 李元贞被看得毛骨悚然,朝程玉拱了拱手,快步进入内殿。 见过礼,极快地给赵珩换药。 药绸解开后,赵珩眯了下眼。 光愈发明显了。 他道:“朕依稀能看到眼前有光,这样下去,几时能勉强视物?” 李元贞道:“若是恢复得好,至多不超过十日。” 十日? 宫宴也定在十日后。 赵珩唔了一声,笑道:“姬循雅知道此事吗?” “姬将军前日问过臣陛下双目何时才能看见。”李元贞照实回答。 赵珩微一颔首,由着李元贞给他换药。 李元贞一面系药绸,一面道:“陛下来时有几千臣子及其家眷随行,诸臣担忧陛下,这次宫宴想必来者众多。” 赵珩笑,毫无愧疚愤恨地纠正,“非也,乃是为向姬将军表忠。” 李元贞话音一滞。 虽然皇帝说得没错,但实话不好听,而且,而且,作为始作俑者之一的你,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吗! 赵珩确实没有。 赵珩漫不经心道:“紧了,松些。” 他思绪飞转,心说为了保证皇帝与诸臣安全,宫门进出皆需好好检查,动用护卫必然不少,其中太极宫一定守卫最为森严。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紧紧太极宫,那其他地方,就会松懈。 赵珩侧身,错开李元贞的手,自己调整系带。 李元贞放下手,安静地看着皇帝的动作。 赵珩语调平平,“李卿,朕近日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给朕拿两瓶镇神丹。” 李元贞道:“是,”犹豫片刻,又道:“镇神丹药性太猛,可要换更为温补的药?” 赵珩闻言轻轻点头,一直含笑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色。 自他醒来,李元贞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颓唐的表情,心中剧震,这才注意到皇帝的面色仍白得泛青。 可能是赵珩表现得太没心没肺,以至于连他都快忘了,赵珩其实大病未愈。 李元贞自觉猜透了圣意,心道,况且昔日九五之尊居然沦落成了臣下发号施令的傀儡,皇帝怎么可能当真半点忧愤都无? 皇帝低声道:“朕恐无用。” 李元贞马上道:“臣明白,臣明白。” 他又为赵珩身上几处外伤换了药,处理好后不多留,快步离开了。 不多时,镇神丹被李元贞送来。 李太医送药时不忘叮嘱,“陛下,这要万不能多吃,药性太猛,一日一丸便可,倘多服,便会生出中毒之状。” 赵珩接过药瓶,瓷瓶温润,他握在掌中把玩,笑道:“朕知道,李太医无需挂怀。” 此时业已入夜,赵珩令人送李元贞,收了药,便要更衣休息。 忽听一阵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传来。 赵珩猛回头,此人竟已到他身前! 不等赵珩开口,喘息之间,他的手一把扯上了皇帝的衣带。
第二十章 赵珩脸色瞬时发沉,骤地出手,一把攥住这胆大包天逆贼的手腕,正欲向反边狠狠一折。 转瞬之间,掌中冰冷光滑的触感却令他动作一滞。 药绸下,赵珩眸光冷沉,却将此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往自己身前一拽,润泽唇瓣扬起,似笑非笑道:“玉卿,朕非是稚童,入夜无需旁人陪伴才能安枕。” 二人皮肤紧密相贴,贴合处有些潮,触感格外滞涩。 湿且热。 程玉目不错珠地盯着赵珩的脸,皇帝方才动了杀心,面上森森杀意还未完全褪去,利刃般寒冽,触之即有见血之危,他慢慢吐了两口气,素来轻得几乎没有的呼吸难得有几分浊重。 对,就是这种表情。 与赵珩初次在他面前杀人时流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昔年他与赵珩皆不过十六岁,赵珩拔剑时,刀刃的冷光刹那间照得他面庞一片雪白。 利剑砭骨的寒气侵蚀着肌肤。 只要赵珩稍稍用力,能在瞬间用这把削铁如泥的利剑斩下他的头颅。 生死之间,他听到了自己浑浊的喘息,原来平时最高高在上,矜持爱洁不过的世家公子,也能像陷在罗网中的猎物一样肮脏。 他该惊惧,该思索是否赵珩与自己某位兄长达成了一些不可宣之于口的誓约,但他却愕然地发现,他越来越重的喘息绝非因为恐惧。 而是兴奋。 他一眼不眨地望向赵珩,如同被蛊惑了一般。 刀刃堪堪擦过颈部薄薄的皮肤。 “噗——” 是利器穿透□□的声响。 血液飞溅。 浇了他满头满脸。 身份尊贵无比的国君公子面容素净到了极致,面容雪白而鬓发鸦黑,宛如笔锋凌厉的工笔画,此刻满面艳色,秾丽得竟似妖鬼。 他喜洁。 温热的血顺着他线条精美的下颌缓缓滑落。 哒。 血珠落地。 他该恼怒的。 然而此刻,即便心脏仿佛猛然间被死死锢住,又倏然放开。 是生死之间的刺激,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难以克制的亢奋! 人不顾面上的血,想向赵珩想以往那样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然而他满面鲜血,勾唇一笑时与温和毫无干系,反而平添了无穷的妖邪戾气。 “多谢,珩公子救我性命。” 他嗓音哑得吓人。 程玉从来觉得,所有多情放浪的表情都都不适合出现在赵珩脸上,他该,戒备警惕,杀意凛然,最好,再有几分愤怒做点缀。 程玉喉结不自知地滚动了下,他伸手,在皇帝手背上写道:时局纷乱,奴恐有宵小觊觎陛下,倘损伤龙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赵珩心中冷笑,觊觎皇位欺君犯上的逆臣不正在他眼前? 赵珩一笑,“朕已将陪都防卫全权交给姬将军,卿此言,令将军如何自处?”他语调愈发温和,“玉卿,朕知道你是想为朕更衣,但朕胆量小,你这样会吓到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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