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也不问他笑什么,要给自己斟茶,李默见了,下意识先执起茶壶,给皇帝斟满茶。 赵珩也有点意外地看了眼李默,“多谢。” 李默放下茶壶,苦笑着摇摇头,“不敢受陛下一声谢。” 察言观色都刻进了他骨血里,以至于成了不假思索的习惯。 选他那个素来不喜爱他,对他既打压又利用,还有一堆不省心的儿子的父王,还是选眼前这个难以揣摩圣意,变心比变脸还快的帝王? 李默疲倦地勾了勾唇。 这种前有饿狼后是深渊的感觉,真令他欲罢不能,无从抉择。 不过皇帝比他父王强些,赏罚尚算分明。 李默抬首,“敢问陛下,将如何做?” 赵珩也不隐瞒,“朕会让九江王心甘情愿地退位。”他朝李默一笑,“由卿承袭王爵。” 这句心甘情愿到底有几分可信李默不愿意去细想。 沉默须臾,李默道:“那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赵珩含笑道:“卿是应下了吗?” 刻意造就的温顺性情让李默险些点头,他动作僵了僵,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不明白,臣还有许多兄弟,您尽可以选其他人,为何非要是臣?” 当年之事或许皇帝早就忘记,本不是大事,他也不该斤斤计较,至少对于这个身份远远高于他的上位者而言,不该计较。 他呼吸微微发颤,他当然清楚这时候不该提起和自己一样有袭爵资格的李家人,但他没有忍住,他想知道为何。 是皇帝的真心实意吗?还是又一次因为无趣才加诸给他的羞辱? 赵珩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李默。 李默脸色白得几乎趋于透明,莫说李默没有参与今晚的事,就算参与了,他的反应也不该这样大。 李默被他看了眼,心下发紧。 他在静候皇帝的戏弄,嘲笑他果真痴心妄想。 但赵珩没有,赵珩实事求是地回答:“朕说了,朕很喜欢你,更何况……”李默心随着往上提,“朕也只认识你。” 帝王黑金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疑惑,“朝中还有你其他兄弟在吗?” 这并非搪塞敷衍,而是事实。 赵珩不欲出兵九江,自然要选一个李氏族人来继承王位,旁人他不认识,唯一个李默在京,无论是为人背景还是性情,都太适合做九江王了。 且他既无母族亲戚干涉,也与老九江王关系平平。 一个顺从听话又聪明的王。 李默:“……没有。” 就,就因为这个缘故? 李默承认自己的确很好控制,他不得九江王支持,也无强劲的母族,多年在京中卫九江王探听消息处理事务,在封地没有根基,但,他不是唯一。 赵珩既知他野心,却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用他。 未免可笑。 简直像是他的痴心妄想。 可赵珩在看他。 帝王眼眸生得太深太含情脉脉,当他专注地看着谁的时候,很容易给此人一些自己在帝王心中独一无二,受他珍视异常的错觉。 李默思量良久,嘴唇微张。 他说:“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臣落水之事?” 赵珩见他眉眼郁郁,唇角却竭力扬起一抹笑,像是既不可置信,又防备抵触。 赵珩心念微动,联想到皇帝先前的所作所为,突然道:“是朕推你落水?” 他居然是疑问的口气。 李默欲言又止,欲止却没止住,生生被气笑了,咬牙道:“是。” 赵珩:“……” 朕的子孙后代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啊? 李默处事谨慎,又不受宠,没有人可以倚仗,按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得罪赵启才是。 那么缘故只有一个,就是赵启无端命人推李默入水,说不定还看李默挣扎了许久才将他救上来。 难怪方才他同李默许诺,李默都是一副难以置信又复杂非常的神情。 如果赵珩是李默,赵珩也不会相信这个曾经羞辱过自己的皇帝,会对自己委以重任。 赵珩无言一息,“朕先前在陪都时,饮药伤了心智,”他说得无比流畅,“以至于不少旧事都忘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年是我之过,还请世子见谅。” 李默:“嗯……嗯???” 皇帝说什么? 皇帝说是他之过? 这话居然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来的! 李默沉静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而后猛地意识到自己无礼,忙垂了眼。 赵珩见他神色松动,笑眯眯道:“世子,若治下九江稳定,百姓安居,朕就算让你推回去又何妨?” 李默一愣,立时回道:“臣不敢。” 而后君臣二人都静默了片刻。 李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正要再度开口,余光却瞥见窗纸上投着一个高大人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他一惊,喝道:“谁?” 赵珩也看过去。 那身影道:“陛下,公务紧急,请恕臣不请自来。” 是周截云。 李默眸光微沉。 赵珩道:“进来说话。”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周截云大步入内。 他满身寒气,交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腥气,踏入正厅,立刻将房中的沉香味都冲淡了。 周截云着全套甲胄,拱手时精铁相撞,发出铿地一声响。 直令人惊心动魄。 他许是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便在赵珩五步开外回话,人大半站在阴影中,英挺的面容半明半昧,望之竟有些阴森可怖。 周截云不知此刻说话是否方便,只道:“依陛下旨意,一切均已办妥。” 李默看向赵珩,见帝王抚掌笑道:“好,甚好。有周卿在,朕可高枕无虞了。” 即便知道皇帝素来不惮夸奖臣子,周截云有几分不习惯,头垂得更低,“谢,陛下夸奖。” 赵珩饮尽茶,将杯放下,朝李默道:“李卿,你明日入宫一趟,朕有话要同你说。” 李默道:“是。” 赵珩起身,“周卿,同朕回宫。” 周截云垂首,侧身立于皇帝身侧。 血腥气四溢。 像条凶神恶煞的狗。 他眼尾微扬,话音却转低,轻得有些模糊,“朕急于检验,卿的战果。” 周截云嗓子被烟火熏得有些沙哑,“是。” 李默送赵珩登车。 待放下车帘,赵珩将闭目假寐。 只刚闭了几息,又倏然睁眼。 韩霄源疑惑,“陛下?” 赵珩道:“你的手帕,落在李世子那了。” 韩霄源不是第一次给皇帝递手帕,乍然听他提起,自己倒有些无奈,“奴婢还有许多。” 赵珩又闭上眼,“回去叫内府给你补一匣新的。” 韩霄源原本想拒绝,但想想这不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收下了,皇帝就不必回回都记着给他补上。 遂道:“是,多谢陛下。” …… 翌日一早,照例该是小朝会。 只是皇帝昨夜派人通传,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悉皆入朝,实际上与大朝会已无分别。 深秋卯时二刻天色浓黑,正殿内上千明烛高照,映得整个宫室内亮若白昼。 皇帝还没来。 众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时闻私语声。 有人眼尖,甫一踏入正殿,立刻就看见了玉阶下摆放着三个箱子。 箱子长三尺宽三尺,正中紧紧贴着封条。 箱子似用沉木所制,色泽暗沉,四角皆用精铁包边,耀目烛光下,冷冽阴沉,望之竟有十分不祥之感。 有朝臣见了心里咯噔一下。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多时, 皇帝已至,朝会方始。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有朝臣悄然去看那箱子, 陛下技能没有第一时间揭晓木箱内里是何物, 只心平气和地听着臣子汇报政务, 又与诸臣商议了番河工水利修缮的事。 卯时已过,赵珩见诸臣再无上前禀奏者,便道:“诸卿可知道,那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何物?” 众人皆仿佛才注意到那两个箱子一般,随着赵珩的话音正大光明地看过去,皆有些疑惑不解。 若论大小, 里面装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有人心道, 旋即又为这个想法感到阵阵恶寒。 崔抚仙上前两步,躬身道:“陛下,臣等愚钝,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还请陛下不吝见教。” 有崔相在前,立时群臣附和, “请陛下见教——” 皇帝倾身向前,他望着底下诸臣,语气非常平静, 无丁点怒意地说:“这里面装的是, 在京一众高官显贵,与诸王私相往来,递送消息, 乃至,欲意合谋的文书。” 此言既出, 在场官员面色无不惊变! 一心侍上者自然是惊于竟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而有些人则面容灰败,仿佛已看见自己死期将至,祸延妻子。 连崔抚仙都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亦怔然半晌,无言以对。 赵珩笑眯眯道:“现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动荡不安,诸卿自觉前途渺茫,想改换门闾,另寻出路,亦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不轻不重,却如同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人脸上。 有朝臣只觉身上冰凉,如坠冰窟,面颊上却火辣辣地疼。 这哪里是人之常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岂有享受着帝王予的高官厚禄,一面在旧主面前应付了事,一面又暗地里投靠新主,邀宠献媚的道理? 赵珩起身,冠冕上玉珠轻撞。 哒、哒、哒。 就如他们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赵珩缓步走下玉阶,“卿等如此急切,”他原本含笑的语调骤然转厉,“莫非是看出朕命在旦夕,唯恐慢于旁人,挣不得一个从龙之功吗?!” 威势骇人,凛凛若龙啸。 群臣一震,刹那间朱姿官服黑压压地跪了满地。 竟连请陛下息怒都不敢说出口。 崔抚仙悄然抬首,见帝王双眸亮得仿佛燃起了两蓬烈焰,他心绪复杂难宁,既担忧赵珩发怒太过反而损伤自身,又暗道自己无能,竟未能提早觉察,为帝王分忧。 赵珩慢悠悠地走到两只木箱前,冷冷道:“朕得知内情,痛心疾首,这些悖逆之言尚未来得及看。” 有人闻言眼前微亮,仿佛看见了救命的曙光。 陛下的意思是,他还没看这些书信? 至少,他愿意表达出的意思是,自己还没看——既然没看,就不知道谁秘密与诸王联络。 他冷冷地扫过群臣,目光却与崔抚仙对视半秒,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旁人虽未注意,但身为当事人的崔抚仙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的异样。 陛下是在……暗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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