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见他神色惶恐,摇摇头道:“朕无他意,只是突然想起花房中尚有些花木,冯卿若喜欢,着人搬过去。” 冯延年眼前一亮。 皇帝不喜欢花草,但先帝可极爱奇花异草,命人在各地寻找,又广募技法高超的匠人侍弄,花房里养着的说是仙株都不为过。 冯延年喉结微滚,但还是客气道;“陛下,花房中都是先帝爱物,臣不敢擅取,况且若奴婢不仔细,弄折了花枝就不好,”话锋一转,眼巴巴地看着赵珩,“臣想自己过去。” 取。 赵珩失笑。 若说先前他给冯延年权,冯延年是惊喜惶恐交织,现下就只剩喜气洋洋了。 赵珩道:“卿自去。” 冯延年道:“是。” 他倏然起身,然后猛地意识到什么,“臣告退。” 赵珩摆摆手。 冯大人步伐轻盈地走了。 待他出去,赵珩脸上的笑意一下熄了大半。 信手将笔掷入笔洗,砸得水花四溅。 皇帝长叹,“钱,钱,钱,朕又不是银山,岂铸得了钱?” 韩霄源端了盏茶奉上。 赵珩扭头道:“韩卿,你看看朕,是个能生出钱的样子吗?” 韩霄源笑道:“陛下是圣明天子,万般难事,落到陛下手中皆迎刃而解。” 赵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满嘴发涩。 “陛下,”韩霄源道:“奴婢有要事容禀。” 赵珩放下茶杯,“好事坏事?” 韩霄源:“奴婢……” “罢了,”赵珩道:“你直接说吧。” 韩霄源:“陛下先前命奴婢等监视九江王世子并其他与之亲近的官员,已有结果。” 赵珩抬眸,“哦?” 韩霄源沉声道:“陛下,这些逆臣贼子有意在本月十七,也就是五日之后,欲趁京中防卫空虚时引神卫司军作乱,挟持陛下。” 赵珩又喝了一口茶。 他这辈子犯上的事见得太多,也干过几件,听到了毫不惊讶愤怒,只笑了声,不阴不阳道:“神卫司,不是靖平军入毓京后就被打散了吗。” 韩霄源不敢应答。 赵珩道:“李默怎么说?” 韩霄源道:“李世子态度暧昧,故而,神卫司司使阮成岫并其叛党有意瞒着李世子。” 赵珩闻言笑道:“却是稀奇。” 其实想来也不奇怪,李默毕竟是九江王世子,与这些失去圣心,甚至招致了皇帝厌恶的臣子亲贵不同,他有退路,但这些人没有。 况且,姬循雅在外动兵,李默也在观察。 倘他在京中擅动,极有可能为九江王一脉招来灭族之祸。 赵珩放下茶杯,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甚好地说:“传周截云入宫。” …… 五日后,夜中。 毓京在北地,秋末夜间已极冷。 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烛光映于地,凉得仿佛一层白霜。 这样的夜晚,本该躲在暖房,躺进锦被之中休憩,奈何,偏偏有人要扰他好眠。 李默才室内初来,夜风瑟瑟,吹得他外露的脖颈上立时浮现出了一层小疙瘩。 不止是冷,更是——心惊胆战。 在看清跳下马车的人是谁后,九江王世子沉静的眼眸一时瞪得浑圆。 皇帝怎么会漏液来他府上?! 李默愣了一息,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大步上前,虚虚扶住帝王的手臂,毕恭毕敬道:“陛下巡幸寒舍,臣荣幸之至。” 赵珩望着李默还点恍惚疑惑未来得及掩饰的脸,笑眯眯道:“朕深夜到访,不会打扰世子吧?” 李默忙道:“陛下愿意屈尊来此,臣喜不自胜。” 赵珩朝李默一笑。 月下看人,帝王本就俊美张扬的五官愈显秾丽,润泽的唇瓣上扬,好看得惊心动魄,简直像个趁夜作祟,引诱世人的妖物。 李默当然不会被引诱。 他业已知晓这位陛下的心性手段,心中一紧,料想皇帝今日来此,必有大事要办。 说不定,是来要他的命。 只是,杀他而已,何必皇帝屈尊? 李默胸口狂跳,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试探下帝王的意图,却听赵珩道:“卿是否很好奇,朕为什么要来找你?” 一干随侍陪赵珩入内。 朱红大门自其身后缓慢地关上。 “咣——” 响声沉闷。 李默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似的,头皮一麻,神色却愈发恭敬,“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是天子,想去哪,臣等安敢揣摩。” 他引赵珩入正厅。 茶已备好。 甫一落座,赵珩便端起茶杯。 他动作随意,却看得身后的韩霄源如临大敌。 注意到韩霄源的动作,李默心中冷笑。 好奴婢。 他就算疯了也不敢在自家给皇帝下毒,这位韩大人当真忠心护主。 赵珩不着急喝。 杯壁有些烫,灼得他指尖泛红。 赵珩笑着道:“天冷,还是世子贴心。” 李默垂首,“陛下谬赞。” 赵珩悠闲地端杯暖手。 他神色太怡然淡静,仿佛真的无甚要事,只是夜里无趣,趁月来自己喜欢信赖的大臣家中闲谈而已。 李默低眉顺眼,从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赵珩漫不经心拨弄茶杯的手指。 一上、一下。 李默的心也随着颠簸。 他心绪太乱,一时想着皇帝来送他最后一程只是不知道他如何配得上这般如天之恩,一时想着皇帝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寻他,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李默断然否定。 若姬循雅大胜还朝,外部安定,赵珩定然要着手处置朝廷内的事务,人心浮动,风起云涌,皇帝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李默端起茶杯,轻啜了口。 热茶入喉,他的惊疑却未随之平息。 “李卿,你方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珩微微倾身,笑对李默道:“那率土之滨,可是王臣吗?” 他声调平和,还因为没那么惯说官话而透出了股含糊,明明是很腻人的说法方式,却听得李默惊惧骇然。 他怀疑我了! 这是此刻李默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想要开口,却忘了自己刚刚喝了茶,刚要解释,水液骤然涌入喉咙。 “咳咳咳……” 他忙以袖掩口。 稳住皇帝装傻充愣,千万,千万不要表现出任何端倪! 激烈地喘了两口气,他立时放下袖子,尚来不及抬头,道:“陛下,臣……” 眼前不是帝王的怒容,却是一方白帕。 李默手犹然有些颤,他双手接过,拭了唇边狼狈的水渍,声音沙哑,“陛下,请恕臣愚钝,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珩弯眼。 大概没有人敢告诉他,他这样笑起来很像狐狸。 李默垂首,不敢与帝王对视。 他能感受到,帝王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 不加掩饰,且兴味十足。 李默身体紧绷。 他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紧张的呼吸。 也许只过了须臾,能赦他万死之罪,也能顷刻间取他性命的声音的主人终于再度开口了,他说:“李卿,朕很喜欢你。” 李默呼吸一滞。 立在赵珩身后的韩霄源面色异样了几秒。 幸而这话不是当着姬循雅面说的,若被姬将军知道了,又要闹出场风波来。 而后李默立刻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赵珩这句喜欢,是惜才爱物之意,与情无关。 “你很聪明,”赵珩道:“目下又无甚大错,于情于理,朕都不舍得你死。” 赵珩话说得很明白,李默面露惶然无措,仿佛不解此话从何而来。 赵珩看他。 耐性尚可的帝王不介意再给李默一些时间,但如果李世子执意装傻,他亦不会勉强。 李默的神情却在下一秒变了。 那茫然惊惧的神色瞬间消失,余下的只有一派被人看穿后破罐子破摔懒得再挣扎的坦然。 在皇帝面前扮无辜会被一眼看破,实在无甚必要。 李默自以为镇定,只是呼吸比平常略微急些。 他反问道:“陛下已知细情,又何必再问?” 他样貌生得静美,故而这幅伶牙俐齿的样子非但不招人厌恶,反而带些有趣。 赵珩笑道:“问自然是要问的,朕说了,朕很喜欢你,不忍杀之。” 帝王这话说得既认真,又不认真。 一双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他,吐出来的词句却轻薄得令李默不敢信。 李默第一次与赵珩对视。 眼眸粲若熔金,自然也滚烫若熔金。 足够将所有被这双眼睛迷惑,沉溺其中的人,灼烧得连骨殖都不剩。 然而,李默却发现赵珩并没有在说谎。 他心跳快得几乎想要干呕,对前路的茫然、对死的恐惧、受制于人的厌烦,还有种种连李默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情绪交杂,灼得他太阳穴发烫。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而后道:“陛下,您并不是喜欢我聪明。” 他忽地明白了赵珩的意思。 帝王星夜前来,又耐性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就绝不可能是为了杀他。 他有自知,他还没有重要到能让赵珩亲自为他端一杯毒酒的地步。 赵珩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想控制九江! 三代昏聩君主,致使朝廷对地方的管控能力大大降低,诸王各自为政,暗含野心,其中自然包括九江王。 现下姬循雅正在外征战,再兵行九江不是不可。 但,无甚必要。 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一旦动兵,不仅加重国库负担,更使百姓流离。 既然有更好的方法,为何不用? 眼下,这个最好的方法,李默惊觉,正是他自己。 徐徐图之,不立刻削藩,依旧用李氏为九江王——拿走一个野心勃勃的、老迈的王,换一个年富力强,但更听话的傀儡。 可,李默张了张嘴,目下大军在外战果不明,你又凭什么要我倒向你? 他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答案他当然清楚。 正因为此刻尚未有战果,赵珩才愿意出现过来。 若尘埃落定后再向帝王表示忠心,赵珩岂会要一个见风使舵的臣子? 李默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在赌,但他的确在赌博无疑。 若不选赵珩,他或许能凭借着积年功劳,最终历经一番厮杀,坐上他父王的位置,也可能死于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的算计,若选赵珩,只要帝王权柄在握,他便一定是九江王。 沉默半晌,李默蓦地笑出了声。
146 首页 上一页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