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杀一个尚未记事的幼子,实在无甚必要。 留下,又令姬衍心生反感。 “姬衍厌恶臣,但还没厌恶到想将臣杀了,可将臣抚养长大,日后臣为自己的母家报仇岂非给自己平添麻烦?”姬循雅语调柔软缠绵,好似在给赵珩讲一个诡魅艳情的故事,“后来不知是谁,为姬衍献上了一个绝妙的注意,他说:‘小公子体弱,见不得风,不如放在房中安养。’” 将幼子囚于房中,不令人教其说话,更不准其读书识字。 长此以往,人虽渐渐长大,心智只如幼儿一般。 既令姬循雅活着,又没有任何威胁,多么,两全其美。 姬循雅觉得自己有必要落两滴泪。 但他虽不襟怀磊落,但好歹不会记死人的仇,姬氏那一脉被他杀得几乎断绝,姬衍离奇暴毙后尸体都被姬循雅挫骨扬灰,他提起旧事,实在很难恸哭出声。 仅仅是赵珩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他的心绪而已。 不想要赵珩为他伤怀,又想要赵珩闻及往事,再重视他一些——直至,被他占据全部的心神与注意。 姬循雅趁着这个时候得寸进尺,“臣提起旧事非是要向陛下乞怜。” 不,不是。 他在说谎。 他当然向赵珩乞怜。 姬循雅一生说谎的次数都不多,并非此人如何光明磊落,而是目无下尘,不屑为之。 可他现在,却如狩苑中那些被驯化得乖巧腻人的畜生一样,主人稍稍伸出手,便仰躺在地,谄媚地露出肚腹和颈子,只求讨得三分爱怜。 简直无耻。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上姬循雅的心头,却又被他不屑地反驳了——那又如何? 他的容貌、他在朝堂上的价值、他的性命,还是那些他憎恶的旧事也好,其实都不过他能信手拿出,讨得赵珩或爱或怜或疼惜的工具。 二人朝夕相处,姬循雅将赵珩的脾气秉性揣摩得透彻。 赵珩最是吃软不吃硬,强迫他只会立刻打破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的温情,需得懂得示弱,引得帝王垂怜。 于是姬循雅装可怜装得愈发得心应手。 他在等,等待向他的陛下怜惜又无奈的让步。 “陛下,”姬循雅垂首,以面颊贴住赵珩的掌心,果不其然,方才还要抽手的人动作立时停滞,“暗室中万事万物皆不足,若仆从怠懒,连水,都要两三日送来一回。” 他能感受到,赵珩的手掌陡然僵硬。 旋即,很轻地贴上他的面颊。 姬循雅弯眼。 “臣自知臣秉性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或许五分天生,五分后天造就。” 仓禀实才能知礼节,对于那时连活着都成问题的姬循雅而言,要求他克制欲求未免强人所难。 不然,他决计等不到姬衍大发慈悲将他放出来那一日。 他将脸贴在赵珩掌心,满意地感受到了后者掌心似乎轻轻颤了下。 仿佛有小刀刮过心口。 疼痒,可又令姬循雅无比满足。 吐息间柔软的呼吸刺得掌心发痒,奇妙的触感一路蔓延,撩动得脊背都有些发颤。 下颌旋即被一只手抬起。 姬循雅对上了一双眸光颤颤的眼睛。 赵珩如何不知姬循雅在同自己装可怜? 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滋长得姬将军行事愈发随心所欲。 但,偏又狠不下心拒绝。 对于这样的姬循雅,他又怎么可能忍心拒绝? 姬循雅垂眸。 即便他是个瞎子,也该感受得到赵珩望向他时的痛惜。 所以不与赵珩对视。 他深恐自己再看赵珩,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诡异的喜悦与痛楚一道涌来,姬循雅喉中痛痒难耐,如同饮了一杯烈酒,酒液入口,似吞了把刀子。 然酒香四溢,与血的腥甜混杂,熏得姬循雅既难捱又趁醉。 既然赵珩还愿意怜悯他,为何不能再心疼一些? 长睫微微发颤。 “臣性情如此,不知悔改,”姬循雅低喃,声音轻得只余气音,“陛下,您救救我。” “求您,”他握住赵珩不再推拒的手,向纠缠重叠的衣料内压去,“救救我。” …… “唰。” 李默翻阅从九江秘密传送来的信。 烛火跳动,映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的好父王在心中写得明白,此刻皇帝身陷囹圄,无所倚靠,他受辱于姬循雅,必对其恨之入骨。 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威逼利诱,其中分寸要李默好好把握,若能得到帝王下令讨贼勤王的密诏,则——“不负为我家儿郎。” 九江王在信中道自己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日后大局必然要李默这个世子主持。 简直将我死后你为王这个香饵赤裸裸明晃晃地送到李默嘴边,且九江王早有远谋,大事若成,李默承继得又岂止只是一小小王爵? 是东宫皇储,是未来的九五之尊。 但有二三分野心,谁人能够不心动呢? 李默向下看,果不其然,九江王又装若无意地提起他那几个好兄弟,他兄长业已代替九江王操练兵马,信中道:“你二哥精于练兵,他日为你所用,我亦可安心。” 李默不由得冷笑一声。 多少年了,依旧是这一套,许以王位为诱,又提起他其他几个有资格继位的儿子,名为勉励,实则威胁。 九江王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他:你所依仗的不过世子这个身份,既无母家支持,也不曾掌兵,只要我收回你的爵位,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以,必须听话,顺从。 李默放下信。 他先前像九江王说的那般竭力去接近皇帝,下贱到了恨不得自荐枕席的地步,如今姬循雅与赵衡的关系恶劣至此当有他一份功劳,九江王不想着怎么利用眼下的大好局面,却还指望着他获得皇帝信任,取一封讨贼密诏来。 此时京中风声鹤唳,权贵人人自危,连出入毓京都需仔细查验,姬循雅不许帝王与外界勾连,兵部侍郎半日前才下狱,他的两个儿子与他一道收押,妻女内眷尚被囚于宅中不得出,可连犯了什么事诸臣都不得而知。 这种时候,九江王要他想办法入宫,无异于自掘坟墓。 李默伸手。 他姿态从容优雅,抬手时分外好看。 他就这样很平静、很雍容地将手搭在棋盘上。 “哗啦——” 棋盘被一把掀翻,棋子四散飞溅。 守在书房外的护卫听到内里声响,担忧地互相对望。 能在书房外守候的都是李默的亲信,李默不担心他们会向九江王传递消息。 每每接到九江的来信,世子都是心绪不宁。 有人小心翼翼地唤道:“世子?” 李默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哑声道:“不必进来。” 他独自站在满地狼藉中许久,才稍稍回神。 他的好父王不拿他的命当命已许多年了,他早就习惯,实在不该动怒。 对于九江王而言,李默能活得拿到密诏当然好,若不能,被姬循雅发现了,杀他泄愤,也算得出兵的大好借口。 李默目光扫过满地棋子,许是他掀翻棋盘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有几枚棋子都被磕撞出了裂痕。 李默伏下身,捡起一枚棋子细看。 美玉生瑕,触目惊心。 五指蜷缩,将这枚棋子握得死紧。 “咔吧。” 手指用力太过,指骨不堪重负地发出悲鸣。 …… 皇帝被囚禁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毕竟仍是名义上的帝王,在姬循雅决定杀他之前,哪怕是出于展示仁德的考量,都没有苛待他的必要。 然而宫人皆知,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 那便是,权倾朝野,恣意妄为的姬将军,似乎对同为男子的帝王,生出了些别样的兴趣。 是那种不知是刻意折辱,亦或者见色起意的,兴趣。 皇帝的确生得极好,样貌俊美张扬,眉眼生得尤其绮艳,比从前更添了无尽缠绵情意。 然而,无论再怎么看,这都是一张男人的面容。 他轮廓英朗锋利,身量高挑颀长,与雌雄莫辩这四个字一点都不沾边。 所以即便关于这位陛下与姬循雅的流言自他回宫后就一直没停过,但多数人,都以为不过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可近日来姬循雅的所作所为,却由不得旁人不信。 起先只是他夜夜宿在寝宫中,却不许皇帝移驾。 倘先前二人还有秉烛夜谈政事的必要,现下皇帝被姬循雅牢牢攥在掌中,又有什么要紧政务需要探讨一整夜? 而后是一些伤痕。 青紫的、细密的、如同蛇蜿蜒后留下的痕迹,出现在帝王身上。 从指腹到手腕,从后颈至……再深处,那不可能是皇帝不慎弄伤自己能解释的淤青和齿印。 譬如说,此刻。 帝王倦倦地坐在铜鉴前,长发散落。 或许因为被困于深宫,赵珩连殿门都极少出,面色愈加苍白。 小宫人一手拢着赵珩的长发,一手以梳子插-入发中,小心地理顺。 发丝交错间,一枚齿痕赫然落入他眼中。 不大,却很深,显然尖齿已经刺破肌肤,血珠溢出,又被对方爱怜地、一下一下地舔吻干净,致使伤口边缘泛着白。 君子需束发正冠,在长发被尽数收入发冠后,这枚衣领难以遮掩的伤痕,就会袒露在外。 留下这枚齿痕的主人显然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是一枚耀武扬威,宣示帝王为其所有的私章。 落下的位置,却不是宣纸,而是,皇帝后颈的肌肤。 小宫人瞳孔猛缩。 众人对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叫他撞破则是另一回事。 皇帝脾气虽比从前好上太多,但他深恐帝王恼怒愤恨之下拿他撒气,一瞬间他连自己死法都想好了,两股战战,正欲俯身请罪,却听有人道:“下去。” 是,姬循雅的声音。 宫人从未觉得这位煞星似的姬将军声音如此好听过,如获大赦,连声道:“是,是。”忙放下梳子,朝皇帝一拜,仓皇而去。 赵珩觉察到来人是谁,身体一僵,旋即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放松。 姬循雅却好像根本没看见赵珩的抵触,自然地拿起玉梳,跪到赵珩身后。 他一手持梳子,一手自后面环住赵珩的腰,将他轻轻往后一带。 “你作甚?!” 皇帝一惊。 而后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厌恶表现得太过明显,长袖的手指用力攥紧,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将军,是要做什么?” 臣子恭顺地回答:“臣为陛下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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