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谨被迫与赵珩对望。 他这次,没有在帝王粲然的眼眸看见淡漠。 那是一种打量的、探究的、还有几分怀疑的眼神。 可却足以,令何谨看到了一点希望。 这种眼神,比漠视要好得多。 至少说明赵珩有一点考虑了何谨说的话。 只不过,一条玉带做凭证还不值得帝王颔首。 何谨哑声道:“奴婢,奴婢明白了。” 赵珩松手。 何谨毫无防备,往前一倾,他本能停住,但思绪流转间他猛地想到了什么,顺势往前倾倒,额头重重砸在玉带上。 声响沉闷。 冰凉的玉令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陛下,这条玉带如何处置?” 赵珩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何谨,“既然是英王的爱物,就仔细收起来罢,莫要让姬循雅看见。” “……是。” 姬循雅不爱财货珠玉,或者说,除了擅权以外的任何事他都无甚兴趣,他当然不会去搜刮帝王府库内的珍宝,这样私密的东西,只要皇帝不戴在身上,姬循雅如何能看见? 除非,这位将军已经放肆到了要掌控皇帝衣饰这等小事的地步了。 病态的控制欲下,又,透出了种诡异的狎昵。 毕竟衣带这种东西,实在太亲密了。 就像,赵珩身上的朱红寝衣。 不知帝王受既是自己的臣子、又曾是自己先祖手下败将的姬氏将军这般侮辱亵渎,是用了多大的定力与忍耐,才能看起来这般镇定自若。 何谨悄然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赵珩的方向。 皇帝其实并不算十分消瘦,只是身量很高,又穿了这么一件繁杂的寝衣,就显得格外空空荡荡。 朱红色泽太浓,落入何谨眼中,竟叫他看出了几分死气。 是个高挑的、华美的、日薄西山的架子。 何谨忽地有几分明白赵珩为何表现得如此平淡了。 皇帝能依仗的人、物,本就不多,他处于下风,若现在任谁抛出一个香饵,他就要感恩戴德地吞下,任其驱使摆弄,才真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帝王已是姬循雅掌中的傀儡,发号施令的工具,岂可再沦为一件,能被臣下予取予求的玩物? 这个认知令何谨心口狂跳,说不出由来地紧张,胃里又一阵翻涌作呕。 他无声无息地吸了一口气。 …… 赵珩回来时姬循雅正在灯下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本想立刻搁了笔迎上去,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未免显得太热络了,太离不开赵珩了,便竭力装着无动于衷。 只在赵珩坐到自己面前时轻轻扬了下唇。 “陛下,”姬循雅听见自己开口,“你去了许久。” 虽然先开口还是太迫切,但姬将军以为自己语气很平淡冷静,听起来不至于太着急。 赵珩笑道:“料理了些小事。” 一面说着,一面去拿姬循雅已经写好的文书看。 姬循雅提笔的手顿住,“小事?” 他抬眼,见赵珩看得聚精会神,就仿佛极不经意地抽走了赵珩手中的纸,歉然道:“臣忽地想起来还有些地方没写好,待臣改过,再奉予陛下看。” 赵珩正看得专注,不妨被姬循雅将文书抽走,他下意识抬头,刚好与姬循雅对视。 他撞入了一双幽幽的眼眸。 赵珩立刻就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道:“英王给宫中某位贵人传了信,又由何谨转告给我,说想为我尽忠。” 姬循雅道:“陛下是如何答复的?” 他神色平淡,仿佛浑然不在意。 然而,以姬循雅对赵珩的了解,不猜都知道帝王应答了什么。 赵珩也知道。 但姬循雅明知故问。 就说明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赵珩的回答。 赵珩伸手,以指尖轻轻在姬循雅面上一揩,半哄半逗,“朕说,国赖忠臣良将,姬将军既是国之股肱,又是朕的心上人,朕有将军一人足以,不需其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姬循雅反扣住赵珩的手, 送到自己唇边,张口咬了一下。 不轻不重,湿热的吐息扑落到肌肤上, 缓和了尖齿刺入皮肉的疼。 赵珩没养过蛇, 但北澄林木繁茂, 多蛇虫,伽檀就爱养蛇,赵珩偶尔会逗弄缸碗中那些色泽艳丽的小蛇,伸出一只晃来晃去,成功引得一条蛇骤然扑来,咬住了他的指腹。 赵珩晃晃手, 非但没晃开, 反而令蛇咬得更紧。 他好像也不嫌弃疼,少年拿那双英美秾丽的眼睛看向伽檀,很有几分委屈地告状,“你养的蛇咬我。” 说着,挪动手指给伽檀看。 若有血珠渗出。 每每这时伽檀都会双手抱臂一言难尽地望向赵珩。 两人无言地对视几秒,终究是伽檀先移开视线, 熟练地捏住蛇头,将赵珩的手指“救”出来。 伽檀养的蛇都有毒,只是这样能被赵珩随便碰到的几条毒性都很轻, 伽檀倒也不怕赵珩死在自己眼前, 他扫了眼尚在渗血的伤口,少年人皮肤白皙,伤痕就显得格外狰狞。 伽檀深觉赵珩手欠, 意有所指地问:“公子,我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引火者必烧身, 不知作何解释?” 赵珩笑眯眯道:“你几时也学得他们说话那般迂回了?”他信手扯了块丝绢擦血。 伽檀也笑,“公子,”他捏着蛇头,冷不防拿蛇往赵珩眼前一凑,后者毫无防备,乍见一个尖牙怒张的红口,下意识向后躲了下,“我是怕你被蛇毒死。” 赵珩拍开伽檀的手,“难道你这有毒蛇?” “我这自然没有能危及阿珩性命的毒蛇,”伽檀把蛇扔了回去,“旁处,”他轻笑,“可说不准。” 烛火下,姬循雅漆黑的眼眸依旧冷凝暗沉,既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又像块笼了霜的石头,阴冷沉郁兼而有之,并不似活人的眼睛。 他的确,引了一条蛇来。 赵珩动了动手指。 与当时咬住他手指的小蛇不同,姬循雅很顺从地松开了他。 他的手指便上移,指腹一路碾压过冰凉的肌肤,悬在姬循雅眼睛上,欲碰不碰。 姬循雅一动不动,轻声唤道:“陛下?” 他这幅任君施为的模样实在太有欺骗性,赵珩看得心中文火炙烤似的热。 姬循雅话音未落,他便以指尖压住了姬循雅的眼皮,沿着蜿蜒折叠的曲线向眼尾一勾。 后者只静静地看着他,并未询问原因。 赵珩笑道:“怎么不问朕在做什么?” 姬循雅依言道:“陛下在做什么?” 赵珩认真地说:“找东西。” 姬循雅极自然地握住了赵珩的手,将五指插-入指缝中,压在自己膝头,“陛下要寻何物,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蛇的竖瞳。不知卿可见过吗?” 姬循雅知道赵珩在逗他,自然不会恼怒,温柔一笑,道:“臣未见过,却听人说,在安置太祖陵寝的山中曾逃窜出一只巨蛇,历经不知几百载,早已修成了能化作人形的妖物。” 他看向赵珩,眼中若有暗火涌动,“若陛下看见那妖物,兴许可见人面蛇眸。” 蛇妖影射的是谁不言而喻,赵珩故作惊叹,“妖物已出,或乃不吉之兆啊。” 姬循雅的声音愈发轻柔,“陛下乃天子,周身自有龙气萦绕,”他攥着赵珩的手往内里探去,“若以身渡之,何愁妖物不除?” 原本笑着与姬循雅打趣的赵珩额角迸出一条青筋,忍无可忍,“姬景宣你给朕适可而止!” “陛下。”姬循雅柔声唤道。 赵珩这几日不知上了他多少次当,早已练就得心如铁石,只冷笑三声,拒绝得断然,“不行。” 姬循雅黑沉沉的眼眸直直望着赵珩,“陛下,”他想讨好般地蹭蹭赵珩的面颊,帝王犹豫一瞬,又狠下心退开半尺,“陛下。” 赵珩道:“景宣,凡事过犹不及。” 他觉得自己简直可谓苦口婆心。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姬将军在赵珩眼中几乎完美无瑕,唯独太过腻人这点,令他既苦恼,又……受用。 毕竟对赵珩而言,姬循雅愿意无时无刻不腻着他,实在极大地满足了皇帝陛下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姬循雅垂眸。 睫毛太黑,密密匝匝地压下,几乎泛出了点寒意。 然而他神色却柔和。 灯火暗淡,姬循雅小半身子都在暗处,他着一身雪白的寝衣,衣袍下摆铺陈于席上,如同泥沼中开出了朵不染污秽的花。 赵珩蓦地想起他与姬循雅初见时,姬循雅矜持守礼得近似孤傲,高不可攀。 此刻,当年那个冷漠疏离的姬氏公子跪在他面前,求他赐一夕温存。 赵珩不得不承认,他是,心动的。 但他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景宣,适可而止。” 他怎么也想不到,姬循雅居然如此索求无餍。 姬氏族训令其族人皆克己节制,可纵然压抑多年,反噬起来也不该……不该这样厉害,姬循雅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拉他沉沦。 姬循雅眸光颤了一瞬。 看得赵珩心口也颤了下。 姬循雅轻柔的声音刮过赵珩的耳廓,“陛下或许不解,臣为何这般欲壑难填。” 赵珩想苦笑,“朕并无指责卿之意,只是觉得纵欲伤身。” 这倒是实话。 赵珩虽是个风流多情的天子,于酒色上却很克制,浅尝辄止而已,除了权欲,他甚少放纵什么欲望。 “臣亦知晓臣秉性不佳,行事有失体统,”不等赵珩反驳,姬循雅就倾身贴近他,喃呢般地低语,“陛下,臣幼时姬氏内彼此倾轧,臣因此被囚于暗室多年,不见天日。” 他语气并不沉痛,平淡地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只音调愈发低了,灌入赵珩耳中,几乎引起了阵阵战栗。 赵珩想阻姬循雅的动作猛然顿住。 他霍地抬头,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 姬循雅说什么? 因为当年姬氏彼此倾轧令他少年时被囚禁?! 赵珩清楚姬循雅不会拿此事扯谎,一时间心虚激荡,岂止惊怒二字可以言明。 姬循雅望着这双情绪激烈碰撞的眼睛,低柔道:“姬衍未继位之前,燕国便有权臣乱政,”他顺从地贴着赵珩,被咬出几分猩红的唇弯起,“而这位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权臣,正是臣的外祖。” 他能感觉到捏住他下颌的手指陡地一紧。 而后赵珩立刻反应过来,动作轻得仿佛并非贴着个凶神恶煞的鬼,反倒像捧着一斛价值连城的明珠。 余下的话,即便姬循雅不说,赵珩也想得明白。 因为姬循雅格外特别的身份,姬衍掌权后,当然容不下这个既非同自己心爱女人所生,身上又流着他憎恶的,乱臣贼子的血的余孽。
146 首页 上一页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