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忙诺诺应答,躬身离去。 “怎么?”叶太后明知故问。 皇帝怎不知叶太后的意思,此刻感受岂止屈辱二字,然无可奈何,他哑声道:“借英王铲除姬氏,不过是朕换了个新主,太后,你说是吗?” 且不提英王能否剿灭逆臣,便是真杀了姬循雅又如何,给他,给毓京,给天下换了个新主,依旧野心勃勃,依旧不甘为人下! 况且英王乃赵氏宗亲,倘皇帝有不测,这位大权在握的王爷顺“天意民心”登基可比姬循雅来得容易的多! 才驱猛虎,又引豺狼。 赵珩偏头,看向叶太后。 却见一只净白纤长的手从帐幔伸出,霍地一掀。 “唰啦!” 帐幔被倏然撩起,露出一张苍白却不失锐利的脸。 太后痛心疾首道:“哀家不通政事,只知晓,若英王来京,绝不会令皇帝受那般侮辱!” 那般侮辱是什么,不需言明,二人都心知肚明。 帝王温言,本就白的面容更是没丁点人色。 洁净得如同一捧雪,血色全无。 太后见他眸光巨颤,当即又添了一把火,她悲恸道:“皇帝,难道哀家就忍心你为人臣所掣肘?” 赵珩没心没肺地想,叶太后这句掣肘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只是比之姬循雅心性暴戾,行事诡秘莫测,英王素有贤名,”叶太后道:“我儿,与姬循雅这等人朝夕相处,同与未入鞘的利刃共枕有何分别?” 无时无刻都有伤己之危! 赵珩不语。 皇帝眉眼低垂,却不是驯服,而是一种,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疲倦。 叶太后望着赵珩。 他面色太白,就显得眉眼轮廓无比鲜明,浓墨重彩得到了刺目的地步。 皇帝不愿意。 无论是英王入主毓京,还是姬氏屹立不倒,对于皇帝而言其实都无太大分别。 叶太后想。 可眼下的局面,哪里轮得到皇帝说愿与不愿呢? 帝王虽在名义上权掌天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能被诸王权臣在手中轮流把玩,名正言顺发号施令的傀儡。 皇帝之于诸王侯权臣,就如同开国帝玺,有,那自然好,道一句有德之君受命于天,没有,的确会令人头疼,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彻底影响局势的程度。 “哀家竟不知,你几时成了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叶太后叹息道。 赵珩终于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话,“关乎天下,如何不慎重?” 叶太后冷笑着想你现在知道天下了。 他若真是个圣明君主,不对,不需圣明,只要不像从前那般恣意妄为,何以会南逃到陪都,何以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这个儿子与文臣接触多了,旁的没学会,说话倒是冠冕堂皇了不少。 叶太后的手轻轻按上皇帝微抖的肩,低声道:“况且胜负难分,我儿,何不暂准英王,令其奉诏讨贼,你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女人的嗓音放得极轻柔。 皇帝今日的心绪本就时上时下,根本不曾定下来过,乍然听太后这样温柔地对劝他,下意识就想点点头。 太后温和一笑,“令两方彼此消耗,我儿,你坐收渔利不好吗?” 不好吗? 女人嗓音低柔,描绘出了个如同幻梦般,令人头晕目眩的美好前景。 若能如此,怎么会不好呢? …… 赵珩去了许久,回来时夜色渐浓。 他进入内殿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在看文书的姬循雅。 姬循雅似乎等了他许久,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掀,淡淡道:“太后留陛下用饭了吗?” 他说的迅速,显然方才想了许久,甫一听到赵珩的脚步声,立刻开口询问。 赵珩笑,“自然留了。” 姬循雅抬眼。 乌黑的眼珠冷如寒星,唯有在面对帝王时,才会闪烁出一点若蛛丝般缠人的情意。 赵珩随意地坐到姬循雅身边,“但朕心中想着将军,固辞不受。” 姬循雅幅度很轻地扬了下唇,而后想到自己是在兴师问罪,实在不该笑。 他仿佛不经意地握住了赵珩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他垂眸,轻轻道:“去了这么久,想必太后与陛下谈了许多。” 赵珩点点头,倒也不隐瞒,“是。” 姬循雅偏头看他,静候下文。 赵珩微微一笑,“太后想让朕换个皇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姬循雅望着赵珩笑意横生的双眼, 微微一笑,道:“恐怕不是太后想让陛下换个皇后,却是陛下见臣蒲柳之姿, 又不贤德, 起了废后之念。” 他自然知晓这是赵珩的玩笑话, 即便不是,姬循雅也会让这句话变成玩话。 赵珩顺手摸了下他的脸,笑眯眯道:“卿贤德与否且先不提,只道蒲柳之姿,朕实不以为然,卿卿, 莫要妄自菲薄呀。” 姬循雅柔顺地贴着赵珩, 当真装出了几分贤良模样,不继续问,只道:“兵部侍郎同英王往来甚密,朝廷送往各地州府驻军辎重被劫,这位刘大人在其中出力不少。” 赵珩轻轻点头,道:“先不要杀他, 我留他尚有用。” 姬循雅以面颊蹭了蹭赵珩的手,柔声道:“臣明白。” “被劫辎重多由英王手下官员运往西北,”赵珩慢慢道:“此举既能为英王换得战马, 又能换得西北诸王支持, ”他将一份文书反扣过去,“所图不小啊。”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王爷,怎么会心甘情愿进京只为拱卫保护皇帝呢? 更何况, 西北诸国与昭朝百年来战火不休,英王此举, 与资敌叛国无异! 西北诸国在他统一中原诸国后亦臣服,却不听朝廷政令,名为昭朝臣子,实则依旧为一方之主。 大战过后百业凋敝,太祖当政时国政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为主,至武帝时,方开疆拓土,马踏西北,于是四境朝天子,愿万世依附大昭。 武帝之后,几代帝王中虽再无雄才大略之雄主,却能定国安邦,其治下,百姓安居,海清河晏。 而后……赵珩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代不如一代。 于是,那些畏惧着天朝上国国威兵强,暂时蛰伏起来的异族们,不断起兵,滋扰地方,抢掠百姓,鲸吞蚕食,直到彻底吞州府边地。 姬循雅亲了下赵珩的指尖,毫无波澜地接了句,“死不足惜。” 赵珩暗道满意。 以两人先前近十年的对抗征伐,早已对彼此了如指掌,乃是最最亲密的夙敌,现下一道议事,默契远非旁人可比。 赵珩偏头,看向姬循雅,朝姬循雅伸出手,“给朕。” 姬循雅眨眼,状似不解,“陛下?” 说着,又要拿面颊去蹭赵珩的手。 赵珩差点被他气笑了,却忍不住又摸了两下,逗弄似的,嘴上却毫不客气道:“崔卿和冯卿的奏疏。” 姬循雅极疑惑,温声道:“陛下,两位大人自陛下不见朝臣以来,”亏得此言他也能说得理直气壮,“再无一言奉上。” 浓黑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向赵珩,他语气更柔和了,仿佛在劝赵珩宽心,“明哲保身,静观局势发展,亦是人之常情,陛下莫要怪罪两位大人。” 赵珩轻啧了声。 有没有人告诉过姬循雅,他做奸臣进谗言的姿态非但迷惑不了圣上,只给赵珩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旁人说这话会令赵珩以为此人居心叵测,欲谋害国之股肱,然而姬循雅说这话,只会让赵珩觉得,他已经将其他臣子都谋害完了。 赵珩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姬循雅不期赵珩竟是这种反应,哀戚地看了赵珩一眼。 只是他眼睛太黑太冷,不似撒娇,却像恶鬼索命的前兆。 赵珩道:“拿来。” 姬循雅垂眸不语。 单看神情,当真有几分茫然委屈。 却向赵珩倾身,唇瓣微扬,意有所指。 赵珩挑眉,恶声恶气道:“岂有此理,朕乃天子,卿莫非是忘了朕的身份?”挑起姬循雅的下颌,警告似的在他唇角狠狠咬了口,“拿来。” 姬循雅侧头,主动为赵珩换了个方向。 依旧不言不语,只拿一双眼睛盯着赵珩看。 赵珩被他生生气笑了,提醒道:“将军克己节欲,修身自持,现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姬将军似为赵珩说动,“惭愧不已”地垂首,默默从袖中取出份奏疏。 赵珩太了解他,道:“还有。” 姬循雅又取出了两份。 赵珩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明知故问:“将军不会还藏着其他文书吧?” 姬循雅顺从地摇头,道:“臣不敢。”他二指夹着奏疏,低眉顺眼地说:“请陛下自取。” 貌若恭敬,实则单手拿着奏疏而不奉上。 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赵珩清楚,当然不会乖乖讨要,话音未落,他陡然拉近了与姬循雅的距离,朝他伸手一揽,动作迅捷利落至极,快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姬循雅向后一避,顺势将倾身过来的赵珩揽入怀中,手臂环住他的腰,骤然收紧,将人牢牢禁锢住了。 赵珩毫无防备,更无需防备,与姬将军紧紧相贴。 文书依旧姬循雅在掌中,他轻轻晃了晃,仿佛这东西不是治国的良策,倒似引诱猫儿上钩的小鱼干。 他以文书轻轻刮了刮赵珩的耳垂,笑道:“陛下未免太过客气了。” 他指的是投怀送抱。 纸张到底不如人皮肤细滑,蹭弄得赵珩有些痒。 赵珩也不恼,下颌点着姬循雅的心口,攀附上后者的手臂,手指慢悠悠地沿着手臂肌肉线条游走,直至,落到手背。 他以掌心覆盖住姬循雅的手背,五指收拢,连文书带姬循雅一道攥入掌中,慢悠悠地拽到自己眼前。 姬循雅不松手,赵珩乐得拿他当软架,翻开一页,令他端端正正地拿着,自己专注地看。 于国事上,赵珩素来极认真,且厌烦旁人搅扰。 姬循雅深知他习惯,不再开口,端着书。 赵珩专注看文书,他则静静地看赵珩。 目光缱绻而黏腻,如影随形。 赵珩被盯得早已习惯,待看完冯延年的文书后,神情有些奇异,旋即忍不住扬了扬唇。 姬循雅不喜欢看他这样对旁人笑,连旁人的笔迹奏疏亦不许,“不知冯大人写了何等好事,令陛下这样高兴。” 赵珩听他声音虽温柔,语调却百转千回,分外阴阳怪气,以指节敲了敲姬循雅的唇,“冯大人近日备受九江王世子礼遇,往来密切,频频欢宴,更有朝臣宗亲同乐。” 还,附录了某些宗亲贵胄的名字。 冯延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是在向皇帝表明九江王世子绝非像他表现出得那般忠心耿耿,且,更知晓了哪些朝臣首尾两端,欲要几方下注,谁赢就倒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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