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他开口。 何谨跪倒在地,手中漆盘高具过首。 “唰啦。” 是衣料委地擦磨的声响。 滚金乌袍之上,是一条再精致美丽不过的玉带。 玉是羊脂白玉,温润细腻,似美人肌肤。 然而,其上雕刻的却并非富贵吉祥的纹饰,而是一条龙。 赵珩眯起眼。 不,不是龙。 是,长着角的虺。 鳞片怒张,长角锋锐,若不仔细看,的确很像龙。 若玉带上雕龙,本该,很适合帝王的身份。 “陛下,”何谨能感受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划过他的脸,他喉结紧张地剧烈滚动,可开口时声音却无比平稳,“奴婢有罪,侍奉二主,请陛下赐死奴婢。” 语毕,屏息凝神等待着。 等待着帝王的宣判。 温泉殿内本该温暖湿热,他却遍体生寒,冷汗洇得后颈衣料都泛起了深色。 陛下会怎么说? 会怒斥他是个叛主的奴婢,要他去死吗? 还是会高深目测地打量着他,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又或许,只有一息后,何谨听到赵珩道:“何卿,这是何意?” 只是平平淡淡两个字何卿,何谨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险些扑跪在赵珩脚边。 他不敢抬头。 触目所及的,是一片朱红中雪似的白。 无论是红与白颜色都太盛太极,不留半点余地,简直……何谨瞳仁猛缩,为自己这个不祥的想法感到心惊肉跳,简直像是雪地上被溅了大片人血。 朱红,乃先燕国姬氏最爱的颜色。 旋即汹涌而来的愤怒悲凉将他心口的惶恐冲淡了好些。 何谨托着漆盘的手指连自己都无知无觉地抓紧。 他是为了陛下,为了皇帝的安危、尊严、性命,为了天下的安定,为了剿灭逆臣贼子,还社稷一个郎朗清明,而非出于私利。 他并不是叛主。 决然不是! 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对他道。 鼓动、诱惑、还有,逼迫。 于是,何谨此刻说不出自己是恐惧到了极致已然麻木,还是真的连自己都信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绪比方才平静不少。 “何卿?” 赵珩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帝王仿佛一无所知,有些不解,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只是现在赵珩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何谨哑声道:“只是陛下在诛杀奴婢之前,奴婢还有一件事向陛下秉明。”他深深叩首,“陛下,这是英王的玉带。”他声音微微有些颤,“英王殿下有满腹耿耿忠心,欲报陛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滴答。” 一滴水落地。 明明是轻到不能再轻的声响, 何谨肩头却剧烈地颤了下。 不是冷汗。 何谨愣愣地想。 是温泉殿内过于温暖缠绵的白气,扑在他冰凉的脸上,立时化作了水。 何谨不敢抬头, 他一动不动地跪俯在地, 举着漆盘的手已然麻得发抖, 他自己却浑然未觉。 陛下……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赵珩看向何谨。 帝王平淡无波的目光从少年白净的额头下移,一直落到他微微发颤,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望着他胆怯惶恐的模样,赵珩的确生出了点可惜。 何谨毕竟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性格也算活泼有趣, 因为自己死时赵旻还未弱冠的缘故, 赵珩对少年人总会多些纵容。 “何卿。” 何谨听到赵珩叫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次,却没有了方才的疑惑。 何谨一时如坠冰窟,身上却被温泉殿的热气无时无刻地侵扰着,只觉冰火两重天, 难熬得要命。 他颤声应答:“陛下。” 赵珩道:“放下吧,不坠手吗?” 何谨一怔。 什么? 素来耳聪目明的少年人缓了片刻才意识到皇帝在说什么。 他缓缓抬头,惊疑地看着漆盘。 而后仿佛被烫了手似地一抖, 却听“咣当”一声响。 华丽沉重的漆盘重重跌落在地。 玉带节节相撞, 声音异常琤然动听。 摔下漆盘的人是他,被吓了一跳的人也是他。 摔东西的声音不小,守在外面的军士精神一震, 警惕地开口询问:“陛下?” 赵珩看了眼何谨。 少年人跪地仰面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像一泓清池, 微微漾着波澜。 简直像是在和帝王祈求着什么。 怜悯,或者,宽恕。 赵珩平静地说:“无事,不必进来。” 那守卫应道:“是。” 听到外人的声音,何谨如初梦醒,倏然垂了头,他脑子还算不上十分清醒,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收拾地上的东西了。 少年面色苍白若纸。 赵珩系好衣带,忽觉发间仍有些湿,就向里多走了两步,欲取巾帕擦头发。 何谨本在僵硬地叠着锦袍,眼前忽地掠过一抹朱红。 他动作立时顿住,“陛下。” 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听了。 他并非优柔寡断胆小怯懦之人,从他当年敢从皇帝的“尸体”上偷东西就可见一斑,相反,何谨虽年少,但浸淫在深宫多年,又有李纹这个曾经权倾内宫的内司监掌事做义父,他极会权衡利弊,见风使舵。 先前李纹受皇帝宠信,何谨自知上位无望,便一直暗暗为看中他的英王递送消息。 而在皇帝死而复生,性格大变,重用他后,他的确也起过就此收手的念头,奈何朝中大事皇帝做不得主,姬循雅专权,若来日姬氏上位,他这个天子内臣必然不得好死。 不如两厢观望,依旧为皇帝处置内宫之事,依旧……为英王传递消息。 何谨今日敢同赵珩直言,就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然而,然而——在心中事先预演过千万次的词句面对赵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流丽自然地说出口。 他只觉浑身冷得厉害,连舌头都被冻得僵硬。 身上唯一滚烫的,就是那枚他当日怎么用力都没拽下来的翡翠扳指。 刚刚历经生死之间的皇帝睁开眼,眸子被血染得通红可怖,却一点都不显得狰狞。 帝王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逗弄一个晚辈似的,随手摘下扳指给他。 拇指间的扳指愈发灼手。 赵珩的反应出乎何谨的预料,他原以为赵珩会惊、会怒、会在这些激烈的情绪被压抑后,向他询问细情。 那时候,他正可以将事情和盘托出,再表忠心。 然而赵珩没有。 皇帝陛下听了他说英王殿下欲报陛下的反应就同听见今日膳房少备了道点心一般平淡,仿佛这不关乎朝局,亦不关乎皇位,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想去为赵珩擦头发,忽地又想起自己伏地跪了许久。 温泉殿的地面自然是不脏的,可他莫名觉得自己手上沾了尘埃,不敢去触碰帝王。 “陛下。”何谨颤声道:“奴婢背离君父,不忠不孝,但请一死。” 赵珩随手抽了挑巾帕,挑了一绺头发,慢悠悠地擦着。 他对湿发吹风从来不以为意,只头发湿了被姬循雅看见,免不得要听将军胡言乱语。 昨夜姬循雅细细地给他擦头发,赵珩半睡半醒,不以为旖旎,只觉有点恼人,便低语道:“不必了,景宣,你也睡吧。” “不擦干寒气入颅,臣怕陛下头疼。” 赵珩半掀眼皮,触目所及唯有将军专注的脸,他一时心尖酸软,笑道:“朕哪里就羸弱得经不住风了。” 姬循雅冷嗤一声,“病皆从小处来,日积月累,终成大患,陛下年轻时不谨慎,日后可怎么好。” 赵珩深觉此情此景好笑。 他和姬循雅都不长命,死时尚是盛年,两个短命之人居然如此言之凿凿地谈起养生,未免令人发笑。 但姬将军说的不错,赵珩受过的伤不少,从前仗着年少身体好就恣意妄为,且数年来开疆拓土勤于内政外战,始终绷得极紧,一朝奠定大业,才稍稍放松,病势就日增。 赵珩不知姬循雅还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亲了下姬循雅悬在自己脸侧的手腕,含糊笑道:“嗯,日后有卿相伴,朕定然能千年万岁不死。” 乌发与巾帕擦磨,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珩声音也慢慢的,仿佛在与何谨闲谈,“是谁,教了你说这种话?” 却透出了种令人忍不住想要跪俯在地的压迫感,何谨悚然一震。 看不透,猜不出。 他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揣摩上意,自觉也算对帝王有了几分了解,然而在此时才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看不出。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恐惧、惶然、乃至一点微不可查的期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沉重得何谨几乎要喘不上气。 不等他解释,帝王继续道:“宫门眼下被姬循雅封闭,宫中消息难以出入。”纵然宫中防卫并没有到密不透风的程度,但以何谨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得到英王的传讯难于登天。 “何卿,告诉朕,”他弯眼,居然一点生气的模样都不见,“除了英王,还有谁教唆你说这种话?” 何谨一窒,慌不择路地垂了头,抖着嗓子道:“奴婢……” 此言既出,他便听到衣料擦磨的簌簌声响。 是赵珩走近他。 一步、又一步。 赵珩漫不经心地将擦巾扔到旁侧,顺手捏起何谨的脸。 何谨瞳仁猛地缩紧。 被迫仰面,可他连与皇帝对视的勇气也无。 指尖温热,却烫得他想要发抖。 赵珩看见了一双可怜哀求的眼睛。 其中纵有五分做戏,大约也带着丁点真心实意。 “奴婢,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珩轻笑了声,“好孩子,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可自始至终,赵珩的态度都那么随意。 仿佛,被禁锢在深宫之中,受制于人的傀儡,不是他一样。 赵珩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无论赵珩信不信何谨的话,有没有意同英王联手,他绝不会再这时许诺给何谨什么。 就如他所说,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给何谨传递消息的人并不露面,只令何谨来告知皇帝。 这让本就处于劣势的帝王如何能应允。 何谨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不知皇帝对他的话信了几分,但皇帝无疑不信任他。 倘若他就是姬循雅派来试探皇帝的人,那就更给权臣废帝留下了绝佳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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