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开口,“没有下次了。”好像被什么硬物伤了嗓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 这一日半, 皇帝陛下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了何为美色误人, 何为人不可貌相,决意做个铁石心肠,不为容色所惑的明君。 主要是,他真的没有力气同姬循雅胡闹了。 三个时辰前他梦到戎鄞,联想到自己信奉了半生的行事准则,却愿意以命相托姬循雅, 心生无尽感慨。 难得想同姬将军推心置腹一番,就被个畜生拖上榻。 与姬循雅做这种事并非不好,也并非不令赵珩高兴, 然而世间再好的事情都需适可而止, 便是竭泽而渔,也没有这么个竭法! 有那么一瞬间,赵珩甚至怀疑姬循雅想借此弄死他, 报上辈子的仇怨。 姬循雅柔顺道:“陛下,奴并无他意, 只想为陛下更衣。” 奴这个字叫姬循雅说得无比自然,见其姿态谦恭,百般曲意侍奉,仿佛当真是个身份卑微,却侥幸得了皇帝宠爱,心中惶惶不安,生怕君恩如流水逝的宫人。 赵珩头皮轰然一麻。 先前他眼睛受伤时,姬循雅为了隐藏身份,在他掌上写字,声声自称为奴。 只是用掌心感受,同听姬循雅亲口说出到底是两种滋味。 明明姬循雅声线清润,是个高不可攀的出尘模样,然而这句话却莫名地令赵珩品出了几分动人至极的柔婉。 让姬循雅这种人俯身称奴,实在是——太能满足赵珩的征服欲了。 皇帝险要再次为这妖妃所惑,而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惊变,果断拒绝道:“多谢景宣,只是……” 不必二字还未说出口,本跪坐在床边的姬将军立时偏身,双手奉了件寝衣转向赵珩,“陛下。” 赵珩无言地望着毕恭毕敬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始终不太明白,姬循雅这个爱服侍人瘾的怪癖怎么来的。 他目光下移,正落到这身寝衣上。 衣料柔滑异常,烛火映照之下,隐隐涌动着明月一般的柔光。 赵珩目光一缩。 倒不是这件寝衣的衣料华贵得赵珩都一震,而是这寝衣的颜色竟是扎眼得不能再扎眼的朱红,不似穿在内里的亵衣,倒似一件高官显贵的官袍了。 姬循雅极贴心地考虑到了赵珩不喜欢连片的绣样花纹,故而这件寝衣只在领口袖口和衣袍下拜处密密匝匝地绣了粲若流金般的凤凰羽。 有时候赵珩不得不承认,本性难移这句话用在姬循雅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历经两世,姬将军依旧如此持之以恒地喜欢满绣凤凰羽,连带着赵珩身上一应衣袍饰品,都或多或少地篆刻了凤羽纹样。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不必担心,衣料柔软,”他一手拿着衣服,一手去牵赵珩的手,令他的掌心与衣料相贴,“不会磨到伤处。” 丝织寝衣娇贵,用手指轻轻一掐就容易留印子。 姬循雅不提还好,提了赵珩的火气就有些压抑不住,他含笑道:“景宣,你怎么有脸同朕说这种话?” 他身上这些痕迹难道是这一日半里凭空长出来的吗! 再一扫姬循雅身上,只在领口处若有若无地露出些青紫的痕迹来,赵珩尚算有分寸,且不爱咬人,他平日多话,被逼狠了反倒一言不发,宁可死咬唇瓣也噤声,姬循雅恐他咬伤了唇,就主动把脖颈往赵珩口中送。 因而才留下这些遮不住的痕迹。 姬循雅反手攥住赵珩的手腕,垂眼笑道:“臣举止失措,不知进退,以至于冒渎了陛下,请陛下看在臣是初犯的份上,恕臣一回吧。” 手指游移,他勾住了赵珩的袖子,轻轻摇晃了两下,语调柔软得不能再软,“陛下。” 赵珩身上还疼着,闻言只要笑不笑地盯着姬循雅看。 他不抗拒,在姬循雅眼中与纵容无异,就垂首,以唇轻轻贴了下赵珩的指尖,他抬眸看向帝王,平日里乌黑阴冷的眼中此刻好似笼罩了层雾,他轻柔道:“阿珩,不要不理我。” 话音未落,唇上便被一根手指狠狠压住了。 赵珩的声音中充斥着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莫要这样唤朕。” 再这么沉湎声色下去,他不日就要唤太医给他开些补气益精的药了,赵珩自觉虽算不上十分要脸,但的确丢不起这个人。 姬循雅亲昵地蹭了蹭赵珩的手指。 帝王握笔持剑,手指上覆盖了层薄薄的茧,他轻轻一碰,便觉得痒。 一路痒到了喉间。 “奴错了。”姬循雅的声音依旧温柔,却透出了一股哑。 赵珩道:“也不许如此自称。” 这话委实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可落到姬循雅眼中却是千好万好,他爱看所有赵珩不会轻易袒露在外的样子,无论是喜是怒,还是旁的什么更隐秘,更不该向外人言之的神情。 喉口发痒,心口也痒。 仿佛遭芦苇轻轻刮蹭过,绒毛又软又细密,痒得人受不住。 姬循雅弯着眼看赵珩,“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不如请陛下屈尊赐教,臣该唤陛下什么?” 赵珩这一生的身份太多了,他是君上、是陛下,既是赵旻的皇父,又是当年赵氏一众宗亲子弟的兄长。 赵珩闻言若有所思,他眸光流转,看得姬循雅又想去吻他。 奈何皇帝陛下唇上已被啃咬得红肿,一碰就疼痒非常,是断断不可能再依姬循雅的。 赵珩故作思索,望着姬循雅洗耳恭听的神情,笑道:“既然卿卿执意要问,朕便指教你一二。” 他倾身凑近,活人身上的暖扑面而来,姬循雅觉得喉咙更难受了。 天生多情的眼眸顾盼生辉,温情却浓烈的情意足以将人溺毙其中,“夫君如何?” 声音掠过耳畔。 姬循雅身体猛地一滞。 赵珩笑着看他。 姬循雅仿佛过了一会才从这般刺激中缓过神来,他犹豫着开口,“夫……”只出了一个模糊的气音,却霍然顿住。 赵珩见他额角隐隐有些湿,黏住了几缕鬓发,愈发显得无辜,赵珩伸出手,以指将他的长发轻轻撩过耳后,“怎么了?” 顺手又捏了一下冰凉的耳垂——然后唾弃自己的定力。 姬循雅望着赵珩,忽地极认真地询问:“陛下,还有旁人这样唤过您吗?” 赵珩:“……” 赵珩不期姬循雅居然问出了这么个玩意,顿觉殿中旖旎暧昧的氛围散个大半。 赵珩正要回答,却扯动了唇上的伤口。 疼痛如针刺,帝王垂眼,剔透的眼眸一转,却接过寝衣,起身下床。 他余光瞥去,但见姬将军乖乖地跪在床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好望眼欲穿的可怜样子。 床帐半落,姬将军轮廓锋利清绝的五官也在蒙昧的光影中融化,影影绰绰,暧昧不明。 赵珩赤脚踩在地上。 寝衣垂地铺陈,艳艳朱红如火,仿佛要将旁侧细白的肌肤燃尽。 血管青白,在嶙峋的踝骨处蜿蜒。 羸弱极了,仿佛伸手就能将他圈入掌中,牢牢禁锢。 火与冰。 于是姬循雅的眼眸仿佛也被这抹反差极大颜色刺痛,瞳孔微微一颤。 赵珩漫不经心地将拖地的寝衣一拽,“你猜?” 性格恶劣的皇帝弯唇,“猜对了朕就告诉你。” 姬循雅怔然。 他愣了几秒才道:“陛下,你去哪?” 赵珩道:“沐浴更衣。” 姬循雅道:“臣服侍……” 赵珩偏头,一言难尽地看向姬循雅。 姬循雅慢慢将话说完,一双黑沉却漂亮的眼睛希冀地望向赵珩,“服侍您。” 赵珩很心动。 赵珩断然拒绝。 为了防止沐浴再度变成他俩的荒唐胡闹,皇帝陛下道:“不必,宫门既然已经封闭,拱卫宫禁,严谨出入,外面可有的是人想打探宫中情势,卿把握好度,且先自己应对。” 他笑,“朕去去就来。” 从前未得近帝王身侧时,赵珩的冷漠和疏离虽然难熬,但竭力也可忍耐。 然而一朝陪伴左右,亲昵入骨,赵珩再要离开姬循雅,哪怕只三步之外,都让姬将军深觉难以接受。 见姬循雅可怜巴巴地垂着眼不语,赵珩又安慰道:“朕一定回来。” 姬循雅哼笑一声。 赵珩越强调什么他就越不放心,道:“陛下这话说得奇怪,”他也下床,逐赵珩而去,“臣不问,陛下却答了,岂非欲盖弥彰?” 姬将军较他高些,身量更是武人的精悍。 姬循雅褪去甲胄,只着了身单薄寝衣,愈发显得身上肌肉线条无一处不精壮有力,面无表情地凝神看人时,压迫感更强。 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狼。 赵珩知道他多思多虑的毛病,顺便亲了口姬循雅,“朕不是欲盖弥彰,”他摸了摸将军冰凉的脸,柔声道:“朕是怕你忧心。” 此言既出,果然见姬将军神色复杂。 动容难耐乃至晦暗兼而有之。 赵珩立刻道:“不用跟着朕,你自去理事,朕回来你做不出个条陈给朕,朕且收了你的官印。” 姬循雅浑不在意,却道:“那陛下打算几时将皇后册宝给臣?” 赵珩轻笑,“卿自勉,以观后效。” 语毕,转身而去。 姬循雅定定站了片刻。 想过去。 可过去,陛下定然要恼。 姬循雅狠狠攥住微蜷的小指,向书案走去。 不急。 姬将军心道。 他该平心静气,又不是离不开人的稚子,难道要他拽着赵珩的衣袖哭求他让自己跟随吗? 且他和赵珩也腻了十几个时辰了,即便如此,依旧生出了点细密的委屈。 不急在这一时。 他和陛下尚有半生共度。 这个想法一出,他的心情莫名地上扬了几分。 …… 袅袅水汽中。 赵珩闭目养神许久,温水漫过全身,只觉舒筋活络。 他泡了快一个时辰方起身,犹豫片刻,还是选了那件红得扎眼的寝衣。 谁家寝衣是这个颜色? 赵珩心道,晚上不怕做噩梦吗? 他穿这身会不会吓到姬循雅他不知道,但若反之,他深更半夜在床头看见一红衣人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足够吓赵珩一跳。 却依旧将寝衣穿得妥帖。 赵珩穿衣服的手顿住——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先是嘎吱一声。 赵珩头也不回,只当是有宫人不懂规矩,道:“朕这里不用服侍,下去吧。” “陛下。”回答他的却是变嗓时少年人微哑的声音。 赵珩偏头,见何谨奉着锦袍玉带进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无人会置喙,晚间沐浴后再宴饮或召王公大臣,或去妃嫔那也是有的,因他未吩咐,为了稳妥,何谨仍送了正装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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