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分割的藩兵毫无防备,数量优势在前后夹击中荡然无存,他们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然而哪里还有生路? 吴参将艰难抵挡的间隙,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禁军缘何败得轻易,那是因为有人要用禁军的败,将他们诱入这个一早准备好的死亡陷阱。 汉藩亲兵用的是最好的装备,却从未打过一场实实在在的仗。他们怀揣建勋立业的野心远赴甘陕,终究在年复一年的酒色浸淫中,作废了自己拿刀的手。 禀天门今夜注定不是梦中乡,满地碎金流银,混合着支离血肉,堆就了无数痴人的富贵冢。 吴参将早已杀得声嘶力竭,万念俱灰。他昏昏的视线看不清为首之人的样貌,只记住了那人胸口狰狞的坐蟒,与同样冷酷残忍的眸。 当那凶蟒獠牙大张地冲过来时,他甚至没有考虑跪地求饶这一项,掉头就朝后跑去。 此刻死战一定是比被活捉更明智的选择,吴参将打心底笃定这点。 身后,陆依山缓缓抻臂,长弓拉满。 百十斤重的强弓光是拉开,带出的声音就足以叫人魂飞天外。吴将绝望地闭了下眼,却仍拼了命地发足狂奔。 陆依山姿势不变,偏着头,长眸微微眯起,像是在瞄准,又像是狩猎。他就这样盯看了十多秒,拇指倏尔一松,唇间同时发出“啪”的轻响。 隔着老远似乎都能看见吴参将打了个激灵,督主大人唇角轻勾,恶作剧般的笑容转瞬即逝。 他挽起空无一物的弓弩,叫住欲追上前的手下,提缰道:“忘了公子说过什么,主仆一场,总得给人家留个话别的机会才是。” 刘狰被带出殿外听审,昭淳帝半靠着身,口齿因久睡的缘故还有些许不利落,刘晔便代他发问。 “贵妃,你所言七年前皇子之死,可是事实?” 孙宝珠犹自伏在芸斛的尸首上痛哭不已,刘晔稍稍扶正佩剑,剑鞘摩擦带銙制造的泠响*,听得孙宝珠浑身一颤,当即止住了泣声。 “是,是我......陛下,臣妾,臣妾真的只是鬼迷心窍,我一时失手,才......” 刘晔厌恶地皱起眉,强按下眼底恨意,问:“那汉王又是如何知晓此事?” 孙宝珠一怔,茫然地看了眼早已不会开腔的芸斛。 这个问题她从未思考过,奶娘只是一个深宫妇人,怎会和数十年前就藩的王爷扯上关系? 孙宝珠虽有疑惑,可眼下情形,她也只能支吾着答:“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这个答案出口,刘晔与叶观澜对望一眼,后者神情微敛,从袖中取出一封奏呈,快步走到昭淳帝榻前。 “启禀陛下,学生兄长自移防以来,意外发现汉王刘狰伙同地方官吏盗卖军粮一事,此等勾当已进行十数年之久,锦衣卫指挥使聂岸同样牵涉其中。这是兄长经多日暗查搜集起的证据,请陛下审阅。” 昭淳帝没有接,衾被下的颤抖已然暴露了他的愤怒。 汉王是否盗卖军粮并非第一要紧,就像壬寅宫案皇子究竟死于谁手,都不是皇帝最关切的事情。 昭淳帝在意的,是孙家参与了汉王的贩私生意,而汉王则为孙氏遮掩了杀害皇子的罪行。 两相串联,徊荡在皇帝心上的疑影儿终于凝成了实质—— “外戚......强藩勾结,私相嗖嗖.....该,该死!”昭淳帝嘴角流涎,使劲捶打着床沿,说话间喘息不止。 刘晔忙握住他的手,看似安抚,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父皇息怒。孙氏与藩地勾连,远不止这几件。汉王叔趁您昏迷之时,矫诏逼姨母出走,圣旨上加盖的玺印,还是您为储君时的关防。儿臣派人查问过,那几日去过印绶监的,唯有这个叫芸斛的逢恩殿宫人。一应文书,儿臣皆已吩咐人妥善留存。” 叶观澜本不想这么快说出逢恩殿窃取关防的事,皇帝经此一吓终是伤了气血,动怒只会雪上加霜。 未料太子欲置孙家于死地的决心如此之狠,竟到了不顾圣躬安危的地步。昭淳帝听罢果然反应激烈,喘气声愈粗,涎水顺着唇角淌湿了龙袍前襟:“大,大逆不,不刀……你们想,干,干甚……” “咕咚”,殿外传来异响,番役警觉地拦上前。 刘晔松开昭淳帝的手,沉静问:“怎么回事?” “启禀太子殿下,今夜宫门下钥过后,汉藩亲兵突然冲击前门防线,分三路向禁中来袭。东厂提督陆依山已率众歼其主力,但仍有小部分余孽在宫中流窜。将将一人闷闯进来,自称是汉王爷的心腹手下!”
第53章 将傾 刘狰冷森森看着面前浑身浴血的部下,目光肃杀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吴参将隔着老远就“扑通”一声跪倒,膝行上前:“王爷恕罪,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可奴才也是为了王爷您......” 刘狰骤然出手,抡圆了巴掌就向姓吴的脸上掴将来,打得对方金花四冒,上身后仰,硬是撑着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刘狰一迭声地骂:“我自问待你们不薄!早年王府穷,我毁家散财地换粮食供养你们一帮人,连亲王佩剑都当了出去,就为你们不离不弃跟着我赴藩的交情!我还没死透呢,你们先急着称兵造反了!还有脸说为的是我?” 吴参将磕得头破血流,痛哭道:“王爷,奴才糊涂油蒙了心,听了那浪蹄子里应外合的鬼话,只当今夜背水一战,明儿一早就能见主子荣登大宝。左右是在油锅里受煎熬,干脆豁出去,保不齐就拼得个柳暗花明!” 一番话说得殿中人人色变,叶观澜瞧着面部痉挛快要抽过去的皇帝,凛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怂恿的你,又是谁同你里应外合?” 吴参将股栗近瘫,混乱中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是锦衣卫!锦衣卫允诺会助奴才拿下宫城,否则借奴才几百个胆,也不敢以卵击石啊!” 堂下死寂。 孙宝珠的辩白卡在了嗓子眼,一整晚受惊兼悲恸,龙胎在腹中躁动不安。她痛得直不起身,拼命伸手去扶龙榻,想请陛下明察,末了却只够到刘晔的一片衣角。 孙宝珠抬起脸,霎时浑身僵冷。太子的眼神像是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凉意迅速凝结成冰,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吴参将还在哭诉不休,刘狰听得厌烦,视线从周遭一掠而过—— 昭淳帝愤怒扭曲的面容,东宫充满憎恨的目光。 还有那清雅竹扇显衬着的素白,轻描淡写便掀起一场骇浪,轰哮着将他吞没。 刘狰的眼神停驻一瞬,终是从叶观澜身上别开,定定地落在吴参将发心。 “你们根本不是为了我,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 吴参将叩首的动作一顿。 “今夜即使九死一生,你们也不会留下本王性命——汉王意图行刺,而诸君大义灭亲,拿着旧主项上人头向新主请赏,顺带洗清附逆之名——是也不是?” 雨势稍减,檐角水流声不断,叶观澜扇骨叩实掌心的响动清晰可闻。 吴参将肉眼可见地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起身,看向刘狰的眼神让人一时难以形容。 意外、震惊,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诸多情绪激烈翻涌,最终沉淀为对无可挽回真相的嘲讽。 “王爷啊王爷,”他说,“你我相伴多年,我竟不知你也有一副玲珑心肠。我若早知道,咱们主仆又何至于斯。” 他一应虚情假意的泪容尽数敛去,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 “王爷怨我等忘恩背主,你可曾想过,是谁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吴参将语气转厉,“我们兄弟随你就藩,奔的是前程,挣的是功名,可最后得到了什么?你搭上皇子尊严给兄弟们换来的,不是活命口粮,而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屈辱!我们当初宁可饿死,也不愿跟着一个鬻剑换粮的窝囊废,那跟青楼卖肉的婊子有什么分别?” 刘狰望着手中华贵无匹的长剑,非但没动怒,反而也笑起来。 “是,我真他妈像个婊子。” 吴参将摇摇晃晃站起身,拖着被陆依山射中的伤腿,踉跄一步又跌回水洼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重重抹掉眼泪,“你知自己坏事以后,二话不说便替王妃铺好了后路。你想撇下我们这帮生死兄弟独自跑路,可有一刻顾念过我们也是有妻儿老小的人?” 刘狰笑意微收,一步步走向面前曾被他视作生死兄弟的人,滞了三秒,“口信的事,你都知道了。” 没等吴参将答话,他搭上了老部下的肩头,似叹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口信里同王妃说的是,让她照看好自己,还有你们的家眷。本王今次怕是有来无回了,连累了一帮生死弟兄,是我最痛心自责之处。本王百死难赎己身,只能抵上这条性命,陪你们同生共死一回,也算不辜负这几年的情分。” 吴参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翕动一下嘴唇,还未能发出任何声音,颊边青筋遽然抽搐,脸色瞬间变得香灰一样又灰又暗。 刘狰一手扶着他肩,另一只手握住剑柄,将锋刃又往里攮透了几寸。 “他,他不是这么说的......”吴参将垂死之际挣扎道。 刘狰俯瞰着他,面无表情:“是啊,他说的,他们说的,你们信神信鬼信猪狗,可就是不肯信本王。” 刘狰手刃了心腹爱将,从他脸上却瞧不出分毫悲喜。他提着带血的长剑,看都没看那尸首一眼,而是回望向了几层台阶之上的叶观澜。 叶观澜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少顷,刘狰突然长吁一口气,陡地攥紧剑柄。刘晔急欲唤人拦住他,叶观澜扬声道:“王爷就不想看看,捕蝉的螳螂,最后是如何殒命雀爪的吗?” 刘狰甫露出怔忡之色,番役当即上前卸了他的剑,将人一把按倒。 天际浓云深似墨染,夜翼还在压抑的雷声中持续延宕。 “陆依山?这怎么可能!” 聂岸惊得差点咬到舌头,“他不是被挂了腰牌,停职待审吗,怎会连夜在宫门外设伏!你怕不是骇破胆,眼也花了吧?” 死里逃生的汉藩亲兵软脚蟹一样趴在寿宁侯的坐骑前:“小的死也不会看错!那阉人待我们冲破了前门几道防线,才猛不丁蹿出来,杀得我们措手不及。那些伏兵个个训练有素战力惊人,瞧着不似寻常内宦!” 聂岸一个劲道不可能,又说羁审陆依山之事是锦衣卫会同都察院亲自去办的,寿宁侯却早已看出端倪。 “别忘了还有个叶二公子呢。”孙俨说,“福王派叶观澜一同前去查院,你的人且顾着挑陆依山错处,没了菅子旭的都察院就是聋子的耳朵——成摆设罢了,叶家小子想在其中动些手脚,可再容易不过。” “叶观澜……不能吧侯爷,他们那日在校场可是针尖对麦芒,势同水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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