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手下败将,今日也敢为祸京都,谁与你们的胆!” 听着这洪钟鸣腔,叶观澜好似想到了什么:“前辈你——” 老翁眸低垂,笑意重回脸上:“娃娃,想不想想看我南屏刀境,是怎么收拾这群宵小的?”
第27章 师父 世间习武之人虽众,能以刀法入境的却不多,南屏阁主陆崛殊决计算得上其中一位。 他起于山林、出身草莽,最后发迹的地方却是在漠北塞上。和家学深厚的北勒庄主魏湛然不同,陆崛殊走的是无师自通的野路子。他十三岁时落寇黔南,其后四年,愣是凭借一把大弯刀在云贵十万大山间杀出了赫赫威名。 后来地方总督出兵剿匪,他不得已放弃了山中基业,孤身逃往悬谯关外,隐姓埋名做了宣府卫下的一名小旗。 时逢鞑靼兴乱,犯我边陲,陆崛殊在长达七年的戍边战争中屡建奇功,此身刀法更入天下大乘境。 如果把君子剑比流水,利万物而不争,那么陆崛殊的刀就是长风,横劈千山而一往无前。 儒剑霸刀,更凑巧的是,这般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相逢塞上,竟然一见如故成了知己。 除了武学造诣上的精进,数载阴阳同流的戎马生涯,更促使陆崛殊以军机为媒,织起了一张包罗三教、囊括九流的巨大情报网。 这便是南屏阁的由来。 至于扬名以后,陆崛殊何以抛别成就了他的漠北,而立之年再入关中,世人不得而知。 有人揣测,刀剑之交笃于乱世,却逃不过既生瑜何生亮的太平谶言。陆崛殊远走,实则是因为深耕漠北多年的魏湛然不容许旁的势力动摇北勒山庄在关外的地位。 流言甚嚣至此,陆依山却不为所动。在他心里,师父始终是他最敬重的人。 南屏阁主入京的消息当下不宜传开,为避人耳目,陆依山暂且将他老人家安置在了玉桉的天香阁。 陆依山奉茶进屋时,陆崛殊正拿着那件蓑衣在灯下细看。 “许多年不见这东西了,从前在军中时倒还常穿,官中用度瞧着是比别处的更精致些。” 陆依山道:“师父若喜欢,明日我便教人照您的身量做一件来。” 陆崛殊放下蓑衣,接过他手里的茶,说罢了,“既到了你的地界,还能叫我淋雨不成,费那劳什子功夫作甚!外边什么动静?” 陆依山笑过后,答:“是玉罗刹和三江鼠杨开,听闻师父入镇都,赶着前来拜见。” 一阵急雨打过窗棂,陆崛殊神色微寒,淡淡地说:“见就免了,我可受不起他们这一拜。” 八面魔在江湖上风评不佳,只是陆依山清楚,师父如此不待见二人,也与昔年丹飞鹤之死有关。 他有意化解尴尬,说:“今日多亏了师父出手,否则任由四相逞凶京畿重地,徒儿着实难辞其咎。” 他拜下去,“依山,谢过师父大恩。” “只是谢我没教你得咎?” 陆崛殊也不吩咐起身,吹开茶沫问:“那娃娃是老叶循的儿子吧,我瞧你紧张他得很呐。” 陆依山把头埋得更低。 “丞相之子,自然更不容有失。” 陆崛殊看破不说破,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正因是权臣之子,才不宜交往过密。你如今常在御前行走,圣上又是最多疑的性格,光是里通外臣四个字,就足够把你推向危墙之下。” 陆依山眉心悄悄蹙了蹙,须臾道:“师父教导,徒儿谨记。只是叶二公子行事稳重,徒儿亦当慎终如始,必不会叫圣上察觉端倪。” 他鲜少有这般顶撞的时候,陆崛殊正暗中诧异,叶观澜已由人料理了伤口,专程过来道谢。 公子一袭白衣,入内时有如月华照壁,满堂生辉,陆崛殊顿时不说话了。 叶观澜深深叩首:“晚辈多谢陆阁主救命之恩。” 陆崛殊道:“今日官道所见并非四相真身,不过是他们一早布在那的阵法。否则凭我一己之力,想赢哪里是那么轻易的。” 叶观澜轻声道:“鬼阵抵隙害人,原就不必四相现身,已是厉害非凡,观澜蒙前辈搭救的恩情,半点不敢虚夸。” 顿了顿,他忽又莞尔,“四相不敢面见阁主,焉知不是当年九死一生,担了后怕的缘故。单就避而畏战这一条,阁主今日那句宵小便不算委屈了他们。” 公子语调温缓,进退得宜,陆崛殊有些相信了陆依山口中的“行事稳重”。 他看着面前并肩同跪的两人,想到了书本里常说的“芝兰玉树”,不禁笑起来。 “都起来吧,这么跪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二人要与我奉成亲茶呢!” 叶观澜微窘,侧眸却见陆依山含笑盯向自己,窘意倏搅成面红耳赤的十分。 “你晨间往官道去,可是为了替戴罪之人送行?”叶观澜甫一坐定,陆崛殊遽然转了语气,凛声发问。 老阁主周身环绕着一种血气,并不是江湖刀客的那种飘渺不定的杀意,而是一种更为磅礴的、叱咤疆场的雄浑气魄。 叶观澜有些紧张,没等开口,陆依山已抢先回道:“齐氏操纵江南科举的罪行纵无可辩,单凭齐耕秋这些年的庙堂处境,他是绝无能力单独做下这起大案。寿宁侯虽有浑水摸鱼之嫌,但捅破齐赟身世的人一定不是他,否则这些年岂能没有半点风声传出。这般理下来,幕后主使迄今仍未浮出水面,齐赟或许知道些什么,是个突破口也未可知。” 陆崛殊沉吟不语。 叶观澜定了定心神,道:“阁主面前,晚辈不敢隐瞒。我与齐赟幼年相识,竹马之交终归还有几分真心在。故人既要远行,再见许是生死,晚辈送一送,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像是挑动了陆崛殊某些悠远的怀想,他看向叶观澜的眼神柔和了好多。 “接着说。” “再则便如督主所言,晚辈也很想知道,站在齐耕秋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陆崛殊:“哦?那你收获几何?” 叶观澜便将齐赟临终之语一一道来,而后说:“齐耕秋那年出使漠北,是为了招抚朵颜三卫,共同抵御草原蛮族。而四相与百煞书生那个时候虽也身在宣府一带,可他们是刀口舔血的江湖草莽,能受齐耕秋一任文臣什么大恩?老阁主不妨细想。” 陆崛殊能在战乱中建起那样一张情报网,足可见其心思之细腻。听了叶观澜的话,他即刻敏锐道:“你是想说,当年的清晏行动之所以会出纰漏,是因为齐耕秋通敌叛国的缘故?” “阁主睿智。” 叶观澜说:“咸德年间,鞑虏来犯,西北十二都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陷入瘫痪。彼时交趾之乱未平,镇都在南北两面的夹袭下分兵乏力,无奈只好求和。正所谓乱世多妖,西北防御的崩溃给了四相与晁文镜之流兴风作浪的机会,要无南屏、北勒两大门派联手,发出清晏号令,西北情势只怕会更糟。” 叶观澜并非言过其实,陆崛殊至今还记得那一年暗夜拔刀,雪亮山河。刀光过处剑芒寸闪,那一明一暗的两条影子立于雁行山脚,向前是穷凶极恶的阿鼻地狱,身后便是甘州的万家灯火。 “可惜啊,”陆崛殊眉间感慨,“那次还是让四相脱逃了。” “也许不是脱逃,而是有人蓄意窝藏。齐耕秋持节在身,可以避开关口查验,捎个把人入关也并非难事。只不过,他一介使者并无节制兵力之权,在交战地时,又是怎么逃过南屏阁的眼线救下四相等人呢?” 陆崛殊尚未想清其中关窍,陆依山已经听懂了公子的意思。 “十二都司中有齐家内应。” 叶观澜转首,陆依山一眼不错地望着他:“晋王在时,先帝对其畀以重任,把整个十二都司都交到了他手上。可自晋王兵败后,先帝病入膏肓,十二都司为燕、赵、汉三藩瓜分,相互间纷扰不断。究竟谁是齐家背后的主谋,我们仍不得而知。” 窗外雨声不减,每个人的心头都渐笼起了一阵寒意。 无论齐家背后的人是谁,与藩王扯上了关系,这件事背后的图谋必然不可小觑。 陆依山把臂架在桌案,刚巧压住了公子衣袖。他伸出手指在案上画圈,指尖的热量隔着衣料传递给叶观澜,伴着公子话声忽远忽近、似触还离。 “三藩之中,燕国公是唯一的异姓王,年岁最长,也素来无甚野心。赵王温吞,汉王刚烈......” 手指借衣袖为掩,沿腕骨向上摸,在掌心轻轻一勾。 叶观澜思绪霎时散了,险些叫出声。他咬紧话头,后面的猜测也没能说完。 陆崛殊坐的位置看不见两人的动作,虽有些奇怪,但并未往心里去。 经过今夜交谈,叶家公子在他眼中形象,早已不止“稳妥”那么简单。 南屏阁主风里来去,一生见过不少人,此刻却很难形容叶观澜给自己的感受。他就像灯前璞玉,一眼见底的通透,因而在这剑戟森森的世道间,显得弥足珍贵。 可若是烛火熄了,玉隐昏暗,他身上散发的坚冷气质又非寻常玉石所能及。 陆崛殊不禁因叹生怜:这娃娃究竟遭遇过什么,才能这样至清至浊,至柔至刚? “好了,此事内情交给阁中打探就好。娃娃你日间受惊,心神未拢,这会儿不当再费心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刚要交给陆依山,捏在手上掂量了几下,转而递给叶观澜。 “知道老叶循那个牛脾气,断不会将证物轻易示人,连亲儿子也不例外。这是阁中密探留下的拓本,等你精神好转了再看。” 叶观澜的指腹还被陆依山握着,渐渐起了潮热的湿汗。他不敢妄动,每一次尝试挣脱,都会招致督主报复似的攫紧。陆依山就那么正人君子地看着他,又硬又烫的手指却无一刻不在他掌中写着“挑逗”两个字。 “娃娃?”陆崛殊半晌等不到回答,出声问道。 叶观澜五指微拢,结果却是指间被嵌入的异物感愈发明显。 陆崛殊起身走来,快到跟前时,陆依山把袖一拂。 “我代观澜谢过师父,另有一事,还请师父提醒阁中子弟,打探消息时记得留意有无身上带蝮蛇刺青的杀手,兴许和此案有关。” 叶观澜脑海中“嗡”一声,“蝮蛇刺青”四个字,像刀子般磋磨着他的神经。他眼前闪过沣城决口的堤坝,头疼欲裂的同时心跳加快,叶观澜影影绰绰地觉出,前世沣城兵败的真相似已经呼之欲出。 陆崛殊的眼光打量着二人,渐透出一股了然。他应了陆依山的话,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先前我说的里通外臣......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咳、咳咳!”叶观澜茶水呛了喉,痛咳起来。 陆崛殊抻平了衣角,又道:“我这趟入京,并不只为了四相而来,安陶过段时间就要还都了,趁这个机会我来瞧瞧她。算起来,你们师姐弟也有许久未曾谋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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