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锋受损裂口,对方仓促间回收已来不及。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拉开弓步,胸腹发力猛然急推,杀手连连向后趔趄,尚未立稳时已被陆依山迳踢中命门。 他闷哼一声,陆依山遂翻掌截住了掉落的绣春刀,未以锋刃相逼,单持刀柄痛击对方胸腹、肩骨等要害。杀手跌出数丈远,陆依山纵步紧跟着抢上前,却见那人牙关紧闭,口鼻俱是黑血,看迹象像是一早就服了毒。 那头,齐耕秋的气息已然微弱至极,他伸指抠着稻草,拼命抬高头颅,字不成句地说。 “镇……镇都有巨、巨虺……” 电光石火间,陆依山想起了丹飞鹤的临终遗言,他呼吸陡滞,急声追问:“指使你的人出自皇室,对不对?” “是——” 齐耕秋死了。 陆依山在气窗下立了良久,侧颊被划破的伤口不时传来锐痛,每一下都似刀割般,令他难以自持地倒抽起了冷气—— 火光、断剑,张牙反噬的毒蛇,还有母亲颓然落下的手。 陆依山苍白了脸色,手藏在衣袖中,越握越紧。他是下了死劲,以至于手背青筋迸现,暗器的锋刃深深嵌入皮肉,几乎快要切中指骨。鲜血从指缝缓慢地渗出,濡湿了袖口,一点一滴打在脚下的土地。 两次,因为自己的踌躇,有人死在了他的面前。其中一个,是他的血肉至亲。 狱卒进来抬走尸体,经过陆依山身边时,他忽地抬手止住:“等一下,那是什么?” 陆依山挑开杀手的领口,只见下面虚掩着一枚深黑色的蝮蛇刺青,约摸小指长,模样煞是可怖。 陆依山眸光微凝,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幕后黑手既然早在诏狱埋下了暗桩,杀齐耕秋不过弹指间事。之所以到现在才出手,无非是想利用他和齐赟的父子情分相互制衡。如今齐耕秋的防线既已被攻破,齐赟的去留自然也变得无足轻重。 今日便是齐赟启程的日子,对方动手想必宜早不宜迟。 陆依山几乎立时想起,晨间听番子来报,丞相府的马车一早便出城去了。 公子! 他赤着血掌,猛然打帘而出。 “快!吩咐暗哨,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拦住叶家马车!” * 寒食前后的雨天总是格外透着股怆凉。杏花未老,一番残地,打上了泥点子,就如高台坍落后的粉墨狼藉,令人见后不免生出黄粱一梦的感叹。 七十里官道上只有一间茶寮,四不避风。雨丝斜打进来,叶观澜拢紧了身上氅衣。 “公子,前方朝人打听过,押送的队伍半个时辰前出城,左不过就在这会了。” 欢喜看出公子今日情绪不高,说话也格外留意:“要不然,咱们往驿亭里坐等也是一样,天这样冷,又下着雨,您仔细伤了身子。” 叶观澜将折扇工整地置于桌角,抬眼远眺官道尽头。那里一片风雨凄迷,恰合了此时心境。 “罢了,就在这里等吧,遥遥看一眼,也算别过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原是这世间最大的遗憾,不如就教雨打风吹去。 欢喜叹了口气,这时茶水端上来了,他“咦”了一声,道:“我们没要姜丝糖呀。” 卖茶之人是个驼背老翁,长眉细眼,说话时细细的鱼尾纹牵动着眼角上挑,总似带笑似的,令人观之可亲。 他听闻,乐呵呵地说:“姜性温,用来驱寒最好不过。黄梅时节的雨,下起来最是没个歇停,我瞧你这娃娃体态弱,用了姜糖,身上暖和,心也就不凉了。” 叶观澜神色稍霁,温声道了谢,又嘱咐欢喜:“茶寮棚顶不遮雨,你去车上给老伯拿件蓑衣来。” 卖茶翁受宠若惊,连声说不敢当。叶观澜笑笑,没有留意到他侧身时,目光似乎在案沿折扇上顿了顿,眼尾倏忽划过一丝敏锐。 半刻,欢喜抱着蓑衣跑进来:“公子,人来了。” 下了雨的山路泥泞难行,稍不留神,脚上的镣铐就陷了下去。但凡多用点力气拖拽,带起的泥浆一股脑泼进烂了底的草鞋,使本就不快的脚程愈发显得步履维艰。 齐赟打从出生算起,从没有走过这么漫长且崎岖的路。 他似乎一夜白尽了头,那双内含神光的眼睛因为流了太多泪,变得格外浑浊,甚至连视物也有些艰难。他踽踽行在风雨中,未及而立的少年郎打眼望去,俨然成了路也走不稳的老迈衰翁。 齐家坍台,累世尊荣并着几代人的基业,尽数化为乌有。奉命抄家的禁卫军无不是见钱眼开的蝗虫脾性,一番掳掠后恨不能连片瓦也不剩。前世叶家的种种遭际,今朝算是成百上千地报复在了齐氏身上。 齐赟什么也没能留下,除了叩在袖里的一支紫毫笔。 那是父亲在他开蒙之日,送给他的第一件贺礼。笔身取材一品湘妃竹,上面雕饰有林渠秋深水墨图,意境古雅。齐赟常见父亲握笔沉思,便知他对此钟爱甚紧。 是以,当父亲将那笔作为礼物相赠时,齐赟高兴坏了,发誓要勤勉致学,将来科场夺魁,以振齐氏门楣。 可就在他做了几篇好文章,凭借出众的经世才能即将崭露头角之际,父亲却站出来,对他实行了毫无道理的打压。 起初齐赟不解其意,以为父亲不屑于他的这点微末才学。为博父亲青眼,齐赟呕心沥血整整鏖战数日,终于围绕朝堂上辩得如火如荼的税赋改革,拟就了一篇万字策论。本以为能落得父亲几句夸奖,岂料齐耕秋却猝不及防地动了大怒。 父亲撕碎策论,狠狠扇了他一耳光,齐赟被打得唇角淌血,齐耕秋犹不解气,劈手夺过素来珍视的紫毫笔,当着他的面,用力一折为二。 “你若执意要做出头鸟,引人注目,咱们的父子情分,今日便也就断绝在这里。” 笔管断面如刀,齐赟捂着火烧火燎的半边脸颊,痛苦地质问为什么。 就是在那天,齐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大逆不道,说出来便要血流成渠的惊天秘密。 与此同时,他也隐约猜到了父亲给自己取名“思渠”的深意。 那天以后,齐赟彻底绝了仕途之念。他心甘情愿忘记自己本为璞玉,敛尽光华,只为做功名途边的一块无名石头。惟其如此,才不会有人留意到他的骇人身世,他才能庸碌但平安地度过此生。 不过后来,齐赟还是背着父亲,偷偷找人修好了那支断笔。 笔裂一痕,只够书写功名半纸。他认命地将笔掖回去,一抬头,便看见了持伞静伫的叶观澜。 “矔......” 齐赟戛然而止,改口称:“二公子。” 叶观澜立在雨中,眉眼俱净:“今日,我本不该来。” “可你还是来了。” “十数年知交情分,总有亏欠处。我来送一送你,便算两清了。” 叶观澜迈出一步,“齐思渠,你该知道这并不代表原谅。” 齐赟想要说什么,都在那声指名道姓的称呼里黯然作罢,他苦笑颔首:“我知道。” 可他还是庆幸他来了,无论怀揣着不舍,还是恨意。 “终是我对你不住。” 叶观澜却摇了摇头。 公子生的白,手握着那伞骨,直与象牙一般无二。听了齐赟的忏悔,他叹声说:“你对不住的哪里是我。” 齐赟应声微怔,叶观澜便在这时调转了话锋。 “今日来,我还有话要问你。”顿了顿,他道:“你与漠北四相究竟有何关联,齐家世代读书人,怎会和这样的江湖豪强扯上干系?” 扑簌风声过后,雨丝越织越密,濛濛中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飞快穿梭,抹杀了一切可容人喘息的空隙。 雨丝不再仅是雨丝,它们纠缠错结犹如只巨网,带着令人悚然的杀意压向叶观澜。 齐赟动动唇,眼神中的茫然渐为惶恐所取代。他未经思考、没有犹豫,拖着沉重的镣铐扑过去,拼力推开了叶观澜。 “百煞书生和四相,皆为父亲当年持节漠北时的交游。听闻他们,曾受父亲恩惠……” 在网口收紧的最后一刻,齐赟面皮紫涨,用仅存的余力向着叶观澜道:“我不为救你,只是觉得这么活,太憋屈。” 雨下的更大了。 地上转眼多出了几具尸首,除了齐赟,还有负责押解的官差。他们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被人索走了性命,却连出手之人的模样都没能看清。 叶观澜无暇喟叹,因为更加诡谲的事情还在后头。 山间雨势分明很急,雨珠劈啪砸下来,须臾就在脚边汇成了涓涓细流。可饶是这样,叶观澜诧异地发现,他身在滂沱之中,竟然不闻半点声响。 雨声、风声,甚而连自己的心跳呼吸声都没有。 草木如同笼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雨水打在上头像墨一样晕染开,这情形给人以微妙的荒诞感。 “鬼阵祸心,凡所见真实,皆为虚妄。” 陆依山的话言犹在耳。 满目萧极的败相中,只独岩脚一朵不知名的花,被雨水冲刷得分外妖冶。 叶观澜脑中灵光骤闪,绝地求生的意志催逼出一股无畏的决然。他以身作矢,冲破雨幕,如同冲破重重业障。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花瓣时,一道青光劈下,将叶观澜掼向坚硬的花岗岩,巨大的撞击力几不曾使他肝胆俱裂。 就在这时,遍地尸身突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腐化。先是头颅,继而是四肢,猩红色的血浸透了土地,皮肉殆尽,森然白骨露了出来。 这情形,让叶观澜想起了沣城残垣外,层层累叠的如山尸骸。 四相鬼阵的真正奥义,在于让人直面心中苟且。 沣城兵败,以至流血漂橹的惨景历历在目。几百叶家军挥剑自刎前的歌声,乘着三途河边的疾风,从前世一直飘到了今生。 叶观澜绝望地闭上眼,连最后的挣扎也付诸东流。 暴雨如注。 千钧一发之时,近旁的驼背茶翁忽地挺直了腰身,五官悄然移位,不须借助任何外物,便径自改换了容貌。仔细打量过去,此人浑乃一副端正的武人面相,骨有九起、伏犀贯顶,浓黑的眉眼似与陆向深有几分相近。 他冷眼旁观,将阵中形势看得仔细,不禁嘀咕道:“娃娃小小年纪,瞧着也是玲珑心肠,哪来这么大的执念?” 又是一阵阴风刮过,鬼阵之上浓雾攒涌。老翁暂且收回神思,运掌于胸,撑臂外推,他的两掌之间看似空空如也,但很快便有朦朦胧胧的金光寸闪,勾勒出一把弓背弯刀的轮廓。 紧跟着,那光芒愈来愈炽烈。老翁衣袖略振,一声清啸勃然迸出,彀纹似的四下扩开,响遏山林。 浓雾受此波及仿佛冲散了些,迅而又聚拢一处。老翁运气作刀,如登无人之境,他方一旋腕,刀风带出的劲气便杀出股纵贯千山、横劈百川的慨然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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