础石微润,墙角蜿蜒着一抹碧绿色苔痕。姜维檐下看天色,把歪倒的竹筒扶正,嘴里嘀咕了句“这开春的雨水也太多了”,转身打帘进来。 案上摊着枪械的构造图纸,姜维掠过一眼,道:“找城里有经验的工匠看过了,的确如画师所言,图中火铳还是十几年前的旧样式,没加火门盖,枪膛容易受潮。要真按照图纸来,造出来的火枪不仅射程受限,还有风险。” 陆依山掀眸问:“什么风险?” “炸膛呗。”姜维撮紧五指,蓦地散开,“工匠说了,这玩意装填火药十分麻烦,临到阵前怕来不及,枪膛都是塞满了上的。一旦受潮哑火,炸膛的概率极大,断指瞎眼都是常事。” “说得这么吓人,”叶观澜感慨一般,神情却显得轻松,“再不好使也是火器,留在鞑子手里终究是个隐患。既然早晚要炸,不如就让它炸在眼前,咱们也好安心。” 陆依山笑了笑,起风了,他刚给叶观澜披上件外衣,这么一笑,意外地有些温柔。 “公子说得在理。还没开春,甘州已经下了好几场雨,连老天都在帮咱们。” 姜维问:“只是鞑子把火铳看得宝贝似的,能轻易叫春雨湿了枪?” 叶观澜提着竹扇,偏头看最后一抹天光从檐角飞逝,窸窣异响仿佛只是风刮过瓦面。 有顷,他说:“阿鲁台严防死守,咱们不能于大处翻天,微末处挖一挖他的墙角,倒也未尝不可。” “翻窗下药挖墙角,可是你陆督主的好手段。” 安陶闲望着陆依山,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看样子,这位二公子把你摸得倒清楚。” “何止清楚,”陆依山一脸正人君子相,“简直摸了一个遍。” “......”安陶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就多余问这一嘴。 “派去的人是谁?活干得真利索。” “师姐也认识,三江鼠上天入地的本事,绝非虚吹。昨晚他趁夜色摸进鞑子的辎重营,在挡雨的苫布上划了一道口子,只是小小的一道口子,之后便都是天意了。” 安陶默了下,不知想到什么:“倘若被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又该说你了。”二人在这句话后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南屏阁主以身作刀,殒命黑水塞的消息传遍悬谯关内外,武林为之唏嘘。 陆依山眼神黯淡,自哀恸余烬里迸溅而出的,却是坚冰一样的恨意。 他旋即拔出君子剑,古铜色剑身与精铁束袖融为一体,包含了坚壁的隐喻义。他剑尖点地,用力划过时火焰腾地蹿高。 “诸位,”横挡在战车前的铁盾霍然分开,黑压压的将士持刀肃立,陆依山寒声,“枪哑火了,猛虎也该醒了。” 临去时,“叶凭风不得空,也不能擅离职守。他托我给师姐你带句话,爪黄飞电供郡主驱使一回,无论跑得赢跑不赢,他叶总兵都甘拜下风。” 话音才落,君子剑急追出去,剑光披荡横扫,犹如骇浪竞逐,胡人骑兵顷刻伏倒一片。 安陶脸颊红晕未退,手已扶上潜渊刃。她不甘落后,爪黄飞电如流星一般直冲而出,巫山驹追随左右。下一刻雷鸣般的马蹄震响山野,绥云军旗仿佛燃烧起来,以燎原之势猛袭向对面猖獗不可一世的黑潮。 “全体都有,随我,杀——” * 垆龙手握空了的酒葫芦,对着门外久久不散的浓雾出神。 已经二十七天,寻常十天就能往返的行程,他迟迟没能走完。二公子临别相赠的长生醉已经见底,他却像是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半山口,怎么都绕不出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垆龙没有回头。 进来的闳三是陪垆龙最久的心腹,也是他此行唯一带上的长随。闳三打探完消息方归,肩头发梢都挂着晨露,他也顾不上拂,进门便道。 “回禀世子,前方官军清障,说是要封路三日,咱们怕只能绕道而行了。” 垆龙没有吭声,背影陷在将明未明的晨光里,一瞬间让闳三萌生他仍停留于昨夜的错觉。 闳三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世子?” 垆龙动了,他放下葫芦,仿佛自言自语道:“又三日......再这样兜兜转转,何日才能归我故土?” 闳三:“世子勿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有不测风云.......” 垆龙打断他:“是天命不佑,还是人心难测?” 闳三一激灵,下意识瞟了眼门外,勉强挤出笑说:“世子何出此言,可是三儿哪里做错了吗?” 垆龙回过身,紧望住他,那素日里锐如鹰隼的眼神,此刻除了锋利,还浸着一丝哀凉。 “很多事,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哪里是今日之过?”垆龙说,“阿里虎给了你多少好处,才哄得你连主仆情谊也不顾,诓我在这山坳里整整打转七日?” 闳三脸色大变。 垆龙步步靠近,视线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闳三肩头,箭一般笔直射向门外鬼蜮难辨的迷雾。 “周旋许久,还是不打算动手吗?” 闳三因过分震惊而扭曲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他撤后一大步,站到自以为的安全距离内,阴声问:“你知道?为何不——” “不一早拆穿你是么?”垆龙缓声而笑,“阿里虎不是我的同胞兄弟,却是父王的亲生儿子。他的野心,必得让父王亲眼瞧见,才不会怪我不顾手足之情。” 垆龙忽然用最正宗的官话说:“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正是这个道理。” 闳三像见鬼一样瞪大眼睛,他想到了什么,白着唇:“老王爷的病……” 垆龙没有给闳三说完话的机会,一把擒住他前指的手,在他踉跄倾向自己时,抬膝猛击在他的胸口、腰腹,跟着屈肘照后心又是狠狠一下。 闳三倒地绝了气息,而垆龙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表现出哪怕片刻的迟疑。 解决了背叛之人,垆龙的表情并未轻松分毫。 他看见前方浓雾之中,有无数黑影幢幢闪动。垆龙耳边蓦地回响起二公子临别前的话,“草原上最威猛的雄狮,在面对成群鬣狗垂涎的獠牙时,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垆龙不知道此言真假,但他很想验证一下。 …… “人都撒出去了?” “是。启禀公爷,用的是当初城南水狱那帮人,即便失手,也不会教人疑心与燕藩有关。” 曹鹧尤手底念珠转动,口中低喃有声,他始终敛着眸,未对僧人的话多置一词。 孙国基属实胆大,极乐楼一直做的李代桃僵的买卖,他苟全必死之人的性命,来换他们万死不渝的忠心。这在曹鹧尤看来天经地义。可是孙国基却利用了他和任世贞的座生关系,打着虺兵的幌子,豢养私兵以为己用。 孙家是该死,然而皇城惊变那晚,曹鹧尤还是从南屏阁手下救下了几十名死士。在他看来,不怕死的人难得,不怕死且有真本事的人算是千载难逢。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阿里虎空有野心,却吃亏在颟顸二字。白屈居人下这些年,连怎么蓄积实力都不懂,纵使来日扶他上位,也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 曹鹧尤无端笑了下,“但也好,本公就喜欢摆设。” 僧人合掌不语。 “阿鲁台真的败了?” 僧人稍作静默,这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他说:“姜维找到名册,只用了短短几日,就将十三城的虺兵一网打尽。阿鲁台的兵马经过前面几轮已是强弩之末,而今又被绥云军大破火铳队,士气受挫,败北是早晚中事。” 曹鹧尤嗤道:“凭他姜不逢,哪有那个本事。今次之事,分明是督军帐跟总兵府出力更多。那个叶家二郎,从前倒是我小看了他。” “公爷,若阿鲁台真的完蛋了,极乐楼……咱们会不会受到牵连?” 曹鹧尤转动佛珠的手倏顿,眼角微微抽搐,却反问他:“牵连咱们,有证据吗?向漠北走私精铁,是锦衣卫勾结猗顿兰所为。十二都司的细作,皆由齐耕秋在位时一手拔擢。就连七年前的壬寅宫案,也是汉王刘狰为了掩盗贩军粮之事,伙同寿宁侯陷害方家。一桩桩,一件件,发自人心之恶,得益世情艰险。围剿极乐楼?呵呵,楼在哪呢,谁又真正见过?若世上无楼,咱们的罪过又从何谈起?” 僧人哑然。 曹鹧尤敛袖起身,那身西番莲花纹的道袍已经相当陈旧。打从曹如意死后他换下了戎装,就再没穿过其他服色。 “听说镇都新派了个监察御史来,说是要巡视藩地民政。人可到了?” 僧人道:“到了,就住在按察使司府衙。此人姓曾名雉,据说是昭淳二十四年的进士,后来不知怎的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 “曾雉?”曹鹧尤蹙额,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只好作罢,“不论官居几品,都是朝廷钦差,不能慢待。过几日在行宫设宴,本公要亲自款待这位御史大人。” …… 垆龙粗喘着,温热的液体从人中滑淌,他用力擦拭,在面对狼扑而来的黑影时伏身躲闪,跟着钩出靴筒一侧的弯刀,反臂挑向敌人咽喉。 却不防此时侧旁袭风,杀机紧随寒芒而至,垆龙挂刀格挡,然而杀手当面一拳砸得他上身倒仰,霍霍剑光夹杂着一片绳网兜头罩来。 危急关头凌空传来嗖嗖几响,剑光被打断,绳网失了准头骤然偏斜,垆龙把握时机向侧旁滚身。 他贴地的刹那伸手撩了一把,杀手被泥浆迷了眼,动作稍见迟缓,垆龙挺身跃起,屈膝将那人顶翻在地,大半截刀身随即笔直地没入对方胸膛。 垆龙捋了把让鲜血浸透的发,定睛一看,地上散落的竟是几颗新鲜核桃,一个不算跳脱但十分年轻的声音从客驿屋顶传来。 “好身手,在我南屏阁的高手榜上也能排得上号了,难怪阿里虎费尽心思也要除掉你。” 垆龙眸中闪过一抹疑色:“你是南屏阁的人?我怎么听说,你们的阁主前不久才……” 一人自屋顶飞身跃下,少年身量,落地轻巧,眉宇间却自有一段侠者气度隐现:“我姓陆,南屏阁新任阁主,陆向深。” 第126章 让虚 垆龙寻块石头坐定,偏头打量陆向深有顷,道:“原来是少阁主,失敬。” “是阁主。”陆向深纠正他,“阿里虎为了不教你囫囵回到朵颜,一路上设了不少暗桩。不过请世子放心,南屏阁已经提前扫清了所有障碍。此番归途,南屏阁定保殿下毫发无伤。” 垆龙沉默的间隙,陆向深全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听他说:“多谢。” 陆向深蹙了蹙额,接着道:“令尊对外称病,贵部二王子以兄长外出未归为由,伺机把持了政务。据南屏阁密探回报,阿里虎甫一掌权,就接连撤换了几位军政大臣。那些人不光地位重要,更是世子殿下您的心腹。更有甚者,阿里虎将兀良哈老王爷所居行宫的宿卫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亲兵,名为保护,实则囚禁。此举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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