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身看向陆依山,“曹鹧尤一介武夫,论口舌之利,无法与持林相较。倘若他有心借助混元社的余威起事,拾人牙慧便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拾人牙慧,陆依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刻制十诰经的印版下落不明,也就意味着,任意一家书坊,都能复刻那些乱人心智的邪说。而那些罔顾朝廷法令私购妖书之流,日后自然成了曹鹧尤最忠心不二的拥趸。” “督主睿智,”叶观澜唇边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我记得一年前的妖书案,东厂曾经查抄过一批不法书商。那些人的底细,不会人比督主更清楚了吧。” 素笺经风吹得跃跃欲飞,怎奈何重石威压,陆依山在那似含忌惮的扑簌声里,眼神陡地明亮。 “公子发话,咱家焉有不从。只是眼下时间紧迫,挨个盘查也是宗大活,怕只怕任艰事难,就算将督军帐所有人手都撒出去,仍力有不逮。” “这有何难?兄长的三千叶家军早就摩拳擦掌,只等督主的情报行事......” “交出奉经人的名册,我担保留你一条命,总兵府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叶凭风维持着逼问的姿势,手底剑锋却不曾再进。 有梁一朝的宿将中,不同于姜维的厉直、安陶的跳脱,叶凭风最大的长处在于稳,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即便在无风无浪时分,也天然怀有使人生畏的磅礴气势。 伙计被那两道似海深的目光攫住心神,他惧怕地吞咽唾沫,连着好多下,才勉强从涩到发干的嗓子眼挤出声音。 “将军没有实据,难道要动用私刑不成?” 叶凭风默然。 伙计壮了胆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小的也是读过几年书的,王侯,卿相,总兵,凭谁都不能屈打成招,否则就是枉法,枉法!” 然而下一秒,他虚张声势的嘶吼就被人截断在嗓子眼。 叶凭风只手卡在伙计下颌,迫使他半张开嘴,另只手绕去他脑后,顺了一把。 伙计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手撑着椅背,极力向后挺身,想要挣脱。可是叶凭风的小臂就似铁钳一般牢牢压制住了他。 紧接着,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垂下,伙计被喉咙口突如其来的异物感呛得涕泪齐飞,欲呕不得。 “将、将军饶......咳咳......” 面对伙计撕心裂肺的求饶,叶凭风眉宇间似有波动,但手底动作终究不曾停下。 这是军中常用的逼供手段,不会造成实质伤害,但能令受刑者求死不得。叶凭风多年来仁义治军,早已禁了这等酷刑,如今却是他自己先破了例。 “我,嗦……咳,我都说……” 伙计咳得黄胆水都倒流出来了,口鼻处一团污秽。叶凭风闻言,扼颈的手微松。 “忠君,爱人,世间唯二要紧事,凭风只能逾矩一回。你最好不要与我耍滑头,这是最后的忠告。”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雪碴子贴着山丘滑动,被凛风吹得嚓擦作响。尽管已经二月,关外春风不度,昨夜又落了场雪,官马道塌得厉害,这下不仅是军报,连运粮车也难开得进来。 安陶听着小旗的汇报,从早起没进过一粒米的胃愈发痛得厉害。 小旗看她脸色不好,止了话头,关切道:“大帅,一连许多几天了,您吃不好也睡不好,再这样下去,身子早晚吃不消啊。” 安陶摆摆手,刀尖拄地,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援兵还是没有消息吗?” 小旗眼神黯然:“驿传受阻,迄今仍未恢复,也不知道十三城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斥候回报,鞑子傍晚时分又在整军,看架势今夜多半还会再来。南屏阁那边也传来消息,阿里虎已经接掌朵颜鹰骑,先遣纵队于昨日清晨开拔,下半晚就越过了锵岭,照这个速度估算,差不多明后两日就能进抵黑水塞……” 又是一阵猛烈的痉挛,安陶身体微弓,旋即便舒展开,面上未流露出任何异样,她吩咐道。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抓紧时间埋灶做饭,休养好精神,今夜恐怕有一场恶战。另外,继续联络十三城中咱们的人马,务求廓清后方形势,叮嘱他们一矣情况明朗,即刻赶赴黑水塞支援!” 战斗打响在子夜时分。 这一次,鞑靼铁骑的攻势迅猛过以往任何一回。 火矢在耳旁疾飞如雨,黑烟遮蔽了大半个天空。星子不见,一钩残月也被洇染成了血红色。荒原上,不断有人沖锋,不断有人倒下,与血色足印一道绵延不绝的,还有无数残缺与不残缺的尸骸。 绥云军的军旗破破烂烂飘摇在这无垠深夜,半截旗杆深深没进泥里,旁边倒着旗手被胡刃削掉一半的尸体,肚肠淋漓,引得空中盘旋多时的秃鹫竞相俯冲分食。 “铮——”潜渊刃与旗杆交撞,发出的脆声惊走了秃鹫。 安陶极力握紧刀柄,胳膊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她蹚过几乎没膝的血污泥潭,缓缓挪到军旗前。 她咬着牙,一根一根掰开小旗到死都不曾松开的手指,握住旗杆,猛地带出泥淖的同时,整个人也像是被抽空力气般骤然失跌在地。 血顺着护耳滴落,安陶大口喘息,潜渊刀口卷刃,刀鞘也从根部断裂。她已经记不清这一晚挥刀多少次,可是交战地的喊杀声始终不曾停止。 那些叫嚣着胡语的鞑子铁骑就像草原上的鬣狗,源源不断从各个阴暗角落里涌出,以尖牙,以利爪,疯狂撕咬着雄狮身上的每一块血肉。 沉寂不多时,令人烦躁的马蹄声卷土重来,又一骑如鬼魅暗影般从夜雾里蹿出,铁蹄照着安陶面门狠狠踏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安陶欲挡不及,好在侧旁及时杀出另一匹矫健身影。那通身的重甲冲击力惊人,胡马被撞得侧翻,骑士滚下了马背,好容易稳住身体,安陶早已抓起潜渊奋力掷出,一刀收割下他的项上人头。 无头尸身跪地,颓然扑倒。安陶再也支撑不住,军旗堕地,如同一片被狂风揉碎的云。 巫山驹提步来到安陶身边,用湿漉漉的鼻头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前额,口鼻不断发出担忧的咴鸣。 安陶很想像从前一样抚摸巫山驹的脑袋,告诉它自己无碍。但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两臂灌了铅一般沉重,喘息间充斥着血腥与火药的味道,刺激得鼻腔格外不适。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呕出来,意识也在五感的饱受煎熬里滑向模糊。 混沌之际,安陶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国公府的陈设一切如旧,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父亲在案后翻阅着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军报,还不是太子妃的长姊撑高帘呼唤她的乳名,说今天晚膳有她最爱的糖蒸酥酪。 安陶一瞬间潮湿了眼眶。 她还看到了那片跑马场,一眼望不到头的,承载了她所有欢愉和恣意的跑马场。 长风从鬓角拂过,巫山驹和她一样还保留着那份不服输的傲气,然而不管安陶怎么努力,她永远都追不上前方那个笔挺的身影。 那个身影…… 安陶麻木的心没来由一阵揪疼,她来不及思考这痛感因为什么而起,频急而沉闷的号角声已再次吹响。 “有敌情,戒备!戒备!” 伴着哨兵声嘶力竭的大喊,安陶思绪瞬间回笼,惆怅消散如烟。 鞑子骑兵分左右两路包抄,来势汹汹且目的明确—— 他们就是要截断绥云军回援的路, 把隘口变成无人据守的薄弱地带。一旦阿里虎真的决定出兵,那里将成为朵颜鹰骑飙过喜烽山的最优选择。届时大梁边境将由喜烽口开始,自东北向西南撕出一道直揳腹心的缺口。 想到这里,安陶脸色陡变。 敌我兵力实在太过悬殊,加上阿鲁台此番押上了全部筹码,这一支骑兵装备之精良,在鞑子军队中屈指可数。红云裹挟在黑色恶潮中载浮载沉,眼看就要被彻底吞没。 安陶狠掐下掌心,怒吼一声:“散骑冲杀,突出重围,反向包抄!” 短短十二个字,绥云军应声变换阵型。原先的赤色三角分作一撮撮火苗灵巧逸出,梭巡在黑色潮水的缝隙间,至外围迅速集结成簇。 安陶头一个拍马跃起,潜渊还在腰间,两只绳钩已贴地飞出,钩住为首胡骑的两只马蹄,借空中翻身之势猛力一扯,头马轰然倒地。 她身后绥云将士如法炮制,绊马索接二连三放下,鞑子骑兵登时大乱。主将见势不好忙喝令停止,然而浮土表面的干草早已被踩踏稀烂。 随着隆隆一声巨响,打头阵的数十骑转眼消失无踪,原本激涌的黑潮顷刻放缓,望着眼前猝然出现的巨大坑洞,鞑子士兵的脸上皆露出惊恐神情。 可是安陶并没能放松下来。 尽管先遣骑兵损失惨重,但鞑子仍无退兵迹象。 遥遥地,只见他们停在那,低头不知鼓捣着什么,蓦然一道火光爆开,宛如流星急坠。安陶想也不想,拉扯着缰绳,连同巫山驹一同摔在一旁雪窝里。 巨响“砰”的响在耳边,安陶后脑仿佛被钝器击中,一时几近失聪。碎弹急跃着擦过她脸颊,火烧火燎得疼。 安陶用力摇晃脑袋,过了许久,方才听到些许嘈杂的人声。 “火铳……大帅,是铁火铳!” 第124章 援军 隘口战况间不容发之际,几乎同一时刻,一封火漆封缄的密报快马飞入州府公廨。 “这么快?”姜维有些不可思议。 “总兵收到二公子的家书,即刻命我等弟兄兵分三路,对甘州地界有嫌疑的书局逐一盘查审问。不多时果然有了收获。” 来传信的是叶凭风的亲兵,行事稳妥,口条也利落。他不等姜维追问细节,竹筒撒豆子似的一一道来。 “据书局的伙计说,近些年边关局势不稳,书局生意每况愈下,他的东家扛不住财货引诱,暗地里干起了盗印古籍的买卖。 这事原也不算什么,可《十诰经》是朝廷三令五申禁绝的妖书。他固然见钱眼开,也害怕日后东窗事发牵连到自己,于是特地留了个心眼。 书局东家接下了印版,之后凡售出一本妖书,都要以奉经之名记下买书人的名字,背地里编纂成册。今冬战火突然蔓延,东家忙于逃命,连铺子带伙计一道扔了下来,未及带走的家当里就有这本奉经人名册。” 姜维手上翻看着,仍有疑虑:“这般轻易就交了出来,怎知其中没有诈?” 亲兵踌躇地笑了笑,“说轻易也没那么轻易。一来是那伙计不满就这么被抛下,心中难免怨怼;二来,叶总兵亲自审问,用了十成十的手段,由不得他不招。” “谁?”姜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凭风?他那么认死理的一个人?” 叶观澜在旁无声叹息,伸手接过名册。无人比他更懂得压抑在兄长心底的那份情谊,但叶观澜什么也没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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