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跨出门槛,就险些倒在赶来接应的副将怀中。 “将军,不能耽搁下去了。再这么耗着,弟兄们没叫鞑子的胡刀砍死,先被自己人的暗箭射成筛子了!”副将焦急地劝道。 安陶弯腰喘了很久,直起身道:“他们不是固城百姓,而是极乐楼豢养的虺兵,咱们终究还是大意了。” 副将一脸不解,安陶也不多解释,转而问:“其余几城城中局势如何?” 副将回:“州府人手告急,沿途驿传几近瘫痪。仅靠几个军中斥候,纵然消息传得过来,也得两三日后了。” 听罢,安陶眉头拧得愈发紧。 驿传失灵,这在战时可不是一件小事。为将者,当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如今耳目都教人截断,她真正成了八面楚歌、六路无援。 “还有,南屏阁的密探来报,说……”副将嗫嚅不敢说。 “有话就说,”安陶心气不顺,语气就不大好,“同谁学的这样积黏!” 副将一凛,把头微微埋低,颈边青筋分明可见。他恨声,“少阁主托人捎来了口信,刚刚得知消息,朵颜三卫形势有变,日前兀良哈突然病笃,长子垆龙离营半月有余,迄今仍无音讯,一些王室宗亲密谋正推次子阿里虎上位,阿鲁台的特使也被迎入了关中。少阁主让人告诉大帅,关外怕是要起风了,让您千万当心。” 长街来风,将火势“轰”一下送向两侧民宅。副将匆忙呼唤厢兵救火,安陶却自陷入沉寂,不知是将将那一刀,还是陆向深的情报,仿佛割尽了这位女帅的血气,她过了许久方说道。 “你想说什么?” 副将咬咬牙,霍地抬起头:“大帅明鉴,眼下恶战在即,唯弃城保全兵力,尽快出关迎战,或还有一线转机!” 水龙从天而至,本该涤荡浊秽的雾雨中,充斥着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水滴上,无孔不入,湿发沾襟。 安陶仰高了视线,那一瞬间的眼神难掩迷茫。 弃城。 这个词对于绥云军来说,太陌生。在西南时,哪怕五万兵马身困泥沼,几被瘴气熏蒸致死,安陶也没有动过撤兵的念头。绥靖四方,如云卷舒,这支军队存在的意义,便在用他们的一往无前,来换大梁百姓的海清河晏。 可是现在,退则江山涂炭,进则生民罹难。弃与不弃,都有负绥云之名。 安陶握紧了潜渊刃。 “要是郡主的人马再这样迁延不前,一旦阿里虎掌权,与鞑靼沆瀣一气,咱们的处境可就险之又险了!”姜维语气激烈道。 陆依山抬掌下压,示意他低声,别那么激动,“可若是大军不顾一切开拔,十三城的百姓怎么办?青、甘两地的守备军早在阿鲁台发起第一轮进攻时就折损无几,要是绥云军也撤了,岂非将十三城数万万百姓弃于炭火之中?” 姜维语结,赌气似的抓起水烟枪猛吸几大口,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末了却慢慢红了眼眶。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陆依山打开手指,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清理干净的蛇龛。州府遣了十几号官差,花了一天一夜才将阮家密室里供奉的蛇龛全部清点完毕。 这其中,光是有名有姓的供养人就不下百名,有的甚至在朝身居高位。但陆依山知道,这于经营多年的极乐楼而言,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今次之事所以这般棘手,无非因为我在明敌在暗,若不能及早摸清十三城中潜伏的敌军底细,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断非治本之策。”陆依山两指在龛顶蛇身上游走,似为丈量什么,“传信的差役说,那假县丞死前说了句什么?” 姜维稍作回想,道:“好像是什么,八千虺兵齐聚,极乐之火长兴?” 陆依山没有接话,偏首朝旁瞄了一眼,临案摹写的叶观澜感受到了,抬头与他对望:“果然是极乐楼的人。” 去岁开春的嫘祖庙尸案中,修罗琴供述了极乐楼通过“宰白鸭”的方式,将大批死囚偷换出天牢,当作私兵豢养起来,取号为虺。 但事后可知,极乐楼势力之大,远非几个偷梁换柱的死刑犯能够囊括。曹鹧尤发展信徒的手段,绝不仅限于宰白鸭一种。 “可是天晓得这直娘贼用的甚邪门手段,咱们在这上头用心思,跟大海捞针有个鸟区别!” 姜大人情急,一句乡骂脱口,引得陆依山侧目,不轻不重咳了声,姜维这才想起来屋里还站着个二公子,当下闹了个大红脸。 “大海捞针吗?”叶观澜恍若未闻,搁了笔,“我看未必。” 姜维一怔,下意识扭过脖子去看陆依山,只见他脸上同样水波不兴,而那摸索的铁指正好卡在蛇头往下七寸处。 陆依山没多问,仿佛一早会意般,接过公子话茬,“是了,假使燕国公今时坐拥的广厦起自混元社的营垒之上,那么这两者蛊惑人心的手段,必有其一脉相承之处。” 他忽而讽笑,语气间久违地流露出独属九千岁的辛辣尖刻,“极乐楼的三宝殿难登,佛门也须金银来叩。有钱有势者高高供起,无权无势的小民,蛇龛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满心虔诚又该何处安放?” 姜维听得似懂非懂,眨了眨被水烟熏得泛红的眼。 叶观澜微笑着移开镇石,谈话间他已经临完一整卷经文,素色笺背映着阳光,一贯清隽藏锋的行楷,这回却破天荒地撇如刃锐,捺似刚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皆展露出非比寻常的犀利来。 “公子笔力又精进不少。”陆依山由衷地赞叹。 叶观澜道:“字写得再好,何如经藏智慧,最能打动人心。” 陆依山轻嗤:“歪理邪说,也敢妄称经藏?” 叶观澜却道:“是否歪理邪说又有什么打紧,能笼络住人心就行。只是这旁门左道的功夫过不得明面,暗路子的水深与浅,谁又能清楚得过督主?” “这听着可不像好话。” “千坑不入,一隙难求。督主从前的原话,观澜钦佩而已,岂敢妄言。”叶观澜笑答。 他二人有来有回地打着哑谜,留姜不逢在旁,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忽地把水烟枪一拍,提高音量:“够了!” 陆依山与叶观澜齐齐看向他,姜维语迟数秒,把枪的手一松,慢吞吞道:“……再抽下去真成傻子了。” “不能弃!” 安陶斩截的一句话,上遏天听,“绥云军绥靖的是百姓的四方。倘若父亲与长城十二将尚在,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绥云军旗之下,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副将一震,身为十二将后人的他,如何能不懂这句话的分量。 片刻,他哑声道:“可是喜烽口危在旦夕……” 安陶圈臂打了个呼哨,巫山驹自长街尽头掣风而来。安陶用未受伤的手撑鞍上马,单臂挽紧了缰绳,“前锋左营、右营,不必要的行囊一概舍弃,只留七日军食,随我出关迎敌。其余众人由你率领,留在城中继续搜剿乱民,务求一个不留!” “大帅……” “绥云军自建军伊始,从未舍下过任何一个百姓。官中驰驿不通,还有绥云军的鸣镝。待城中局势稳定下来,再召集兵马即刻赴喜烽口增援。倘若,我有命去无命回。” 安陶的声音低了下来,“再逢初一十五,莫要忘了,替我在父亲与长姊,还有长城十二将的灵位前,敬一炷香。” 她没等副将应答,双腿一夹马肚,巫山驹如离弦快箭,身负红云逶迤,奔赴向死生未知的修罗战场。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固城上空,隘口方向,百姓们都能远远瞧见一蓬一蓬红云腾空而起,颜色愈赤,到后来几近深黑。人们默契地缄口,从不议论,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塞外战局已经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 战局急转直下的第十天,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沣城最大的书局。 战火连绵不休,书局生意潦倒,濒临关张。老板携家眷入关避祸了,留下一个看店的伙计,陷在瘸了半条腿的藤椅里,捉着虱子晒着太阳。见是个年轻公子,虽眉宇间自带一段轩昂之气,看衣着却朴素得不像是有身份的人,伙计便十分怠慢。 “关门了关门了!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谁家好人闲的出屁来买书呵。” 年轻公子也不气恼,摘下腰牌往伙计鼻前一递,后者顿时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翻下身。 “未知总兵大人驾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 叶凭风挂了腰牌,缓缓抬眸,他望向书局早已残破不堪的门头,耀阳也掩盖不掉那里头如炬一样的锋芒。
第123章 名册 “莫慌,也不必声张,我来,只为问你几个问题。”看着匍在地上抖成筛糠的伙计,叶凭风一笑说道。 他的语气分明和缓,却不知为何,伙计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叶凭风余光扫见,抬掌轻覆在柜台摆放凌乱的账簿上,不动声色向前倾身道:“十诰经,可曾听说过?” 伙计后背明显一僵,头埋得更低,他矢口否认,“将军说笑了,这种东西,小店怎么会有?” 叶凭风手指缓抬,“哦?寻常人连《十诰经》是什么都闻所未闻,你一个边陲之地的小民懂得倒还不少。” 那伙计气紧:“将军明鉴,小的,小的东家是开书局的,对这种朝廷明令禁止的经书,自然比旁人更熟悉一些。” 叶凭风道声原来如此,剑眉唰地扬起:“朝廷曾下令禁绝妖社不假,可是个中细节从未对外公开。至于十诰经。” 他转出柜台,走到伙计面前,靴尖刚好踩住缓缓西移的光线,复抬起时,那里什么都没有,屋内一时陷入寂暗。 “先帝昭淳皇帝在世时,对神佛之说一贯敬谢不敏。持林妖言惑众,自然更引得他深恶痛绝。混元社伏法,先帝下旨火烧广元寺,更严令经办官员不许透露与此案有关的只言片语。便是被信徒奉为圭臬的《十诰经》,对外也只管用妖书来代称。你虽开书局,却无缘窥见这其中详实。” 伙计尚在挣扎间,突感颈后一沉,整个人被原地提起,往后重重一抛。 他猛摔在那把瘸了腿的老藤椅上,一阵猛烈摇晃,颠得他头晕眼花。叶凭风弓身随上,屈腿卡住椅子腿,抬臂间剑已出鞘。 剑脊一掠而过的寒芒,映亮了叶凭风双眸。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漆深,让伙计如着魔般唬在当场,连求饶也忘了。 “偷印禁书,罪加一等。大梁律法,还需要我同你多解释吗?”叶凭风嗓音沉郁地追问道。 “佛门礼敬权贵人,所以炮制了蛇龛,将其名讳供奉。至于那些卑如草芥的信徒,持林看不入眼,但也得笼络。” 叶观澜将写好的经文晾在窗沿,用石块镇压:“广元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山门外开设法坛。布教之余,也会给前来膜拜的百姓赠送经书。佛寺被抄以后,官兵从中起底出大量私刻书籍,印版却不知所踪。经翰林院查实,那些名为《十诰经》的私书,假佛法之名,内含悖乱之语,实则为持林煽动人心的宣传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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