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便是两三日,也已难熬。 我心不在焉地收捡宫人们送来的纸笔书册,又瞥到书房中多了一个崭新的箱匣,便问这是什么。 “哦,这是宫里送来的新衣,说是许公子既然已进了宫,吃穿用度也要按宫里的来给,公子刚搬进来时,就有宫人叫我拿了两件公子的衣服去对照尺码,没想到这么快就赶制好了,奴才现在就为公子开箱。” 元灵笑嘻嘻地对我道。 我点点头,走过去,随他们一道打开箱子,只这一眼,便略惊了惊。 整整一箱子,竟全是月白色的新裳,我随手拿出一件,竟是云绫锦织的直裰罗服,做工精美,对襟还以细线绣纹,熠熠地生出光辉,布料摸上去极是柔软,比我在燕王府时穿过的衣服都要好。 我本就喜穿白色,只因身有热病总爱流汗,便怕弄脏衣服,所以鲜少穿白,这回送了这么多件白衫,就算换洗得再勤,也是够了。 我对元灵道,“你替我将这些衣服都收好,还有,我箱中的那件绀蓝色外袍…” 我一想到那是许桑衡贴身穿过的,便又觉胸闷,我只好深吸一口气,方才对元灵继续道,“不合身,你替我拿去扔了。” “是。” 元灵照做无误。 我这时却又无端想起了一件事,问陪在身旁的元熙,“这些衣服,皆是皇上送来的吗?” 元熙想了想,便点头,“应该是的,送衣服的公公是在长信宫当差的那位。” 我没再说话。 因我突然想起,那晚看到的公主画像中,容重月…正是穿着白衣。 27、 隔日,未到辰时,来接我的轿辇就在兰华苑外候着了,路上,我目不斜视,一直默默垂眼抠弄着自己的手指。 没事的。 我对自己说。 这一世,我不会再同梅若笙之间有任何交集。 他本就生性冷淡,只要我不再像前世一般傻傻靠近,他根本就不会多看我一眼的。 梅若笙会同我相逢陌路。 28、 可还没待我做完心理建设,轿辇就忽然被人叫停住了。 我因着惯性重重向前栽去,幸是及时扯了下旁边的布垫,才不至于滚落跌倒。 我赶紧揭开轿帘,没成想,却看到了久日不见的容望。 正是他堵在华文殿外,派人拦住轿辇,命我下轿。 “…” 我有些不明所以,下轿后抿唇看他。 容望好像是专程起了大早,在此等我的,他面色并不好,眼窝下积了一层青黑的淤青,显是多日未有休憩好,看着竟是比我这个素有心疾,精神恹然之人,还要更没精神。 不过,在看清我的脸后,容望就立刻来了精神。 “许清妙不过是个北疆王爷的儿子,有何资格在宫里乘车坐轿?以后,让他自己走过来上课。除非…” 容望看向我,语气居然和缓下来,“你有什么必须要乘轿的理由。对了,这几日我一直不得空去太医院,之前派人嘱太医继续给你送药,可有人给你送过去了?” 容望此举,无非是想我说几句软话求求他,我却偏偏没什么反应。 至于药… 好像是有的…但我本就不喜喝苦药,且那些药对我这种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热症毫无用处,便就索性扔在一边,没再喝过了。 “许清妙,我在问你话。” 容望看我不搭理他,竟有些急了,想来拉我的手。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碰触,淡漠点头,“知道了。” 我转身冲那几个送我来的宫人道,“你们以后无须再接送我,我自己走便是。” “许清妙,你…” 容望瞠目结舌,他指着我,气得想要发作,却根本无从发作,这本来就是他的命令,我依着他,又有何不对。 “是。” 宫人们依言告退。 我也迈步朝前,向华文殿走去,再无多余的眼神给容望了。 可进到殿中课室后,容望仍然不安分。 另两位皇子同公主已经到了,两位皇子坐在一处,公主自己独坐一处,我一一拜见过他们后,便自顾寻了最后的空位坐定,刚拿出纸本书册放好,容望就跨步过来,对我道,“这儿是我的位置,你去里边点儿,我与你同坐。” 我有些愕然。 我明明看到容望将自己的东西堆在前面的桌上才会坐在这里的。 容望道,“别看了,前面也是我的位置,我一人要用两个位置,向来如此。” 当真是娇纵不讲理,一副他今日就是要与我同坐的架势。 我捧起那些书册,让开位置,呆呆站住。 “怎么了,这里可没有旁的座位了,许清妙,你要么与我同坐,要么就只能站着去读书。” “我…” 我无助地看了眼课室,除了六公主旁边,确实没有空位了。 另两位皇子也看向我窃窃私语,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左侧的六公主容嫣红着脸冲我招手,“妙哥哥,你来坐我旁边,坐我旁边!” 我如蒙大赦,欣然点头,抱着书册就过去了,并未发现身后容望的脸,已比铁块还要青。 29、 我实在不想再与容望同桌。 因这总会让我想起十五岁时同容望在燕王府一起读书时的旧事。 况且,我今日就会见到梅若笙了…我无法确信自己能在看到梅若笙时保持镇定… 我又一次下意识地抠抓起自己的双手,轻垂的眼睫亦不住在颤,思绪也渐去渐远,直到容嫣连唤我几声,才懵懵回神。
第020章 深宫质(六) 30、 容嫣是大宣的六公主,同我年纪相仿,她似乎对我饶有兴趣,毫不避讳男女之间本应有的避讳,一直撑额看我,还一口一个“妙哥哥”的喊着。 “妙哥哥,北燕远不远?” “那里同京城相比有何不同?北燕的人是不是都同妙哥哥一样,生得这般好看?” 容嫣叽里呱啦地问个不停。 “远。” “除了气候和景致,并无什么不同。” “我…我不好看。” 我平常在府中鲜少同我的两个妹妹说话,自然也不懂得应付女孩子,只好老老实实地答话,她问一句话,我便迸几个字,惹得容嫣直呼“无趣”。 我将脑袋埋得更低,默默坐定拿出书册摆好。 容嫣这时看到了我翻开来的书册,便指着当中一句我写的诗词,问我这是何意思。 我瞄了一眼那句词文,刚想开口,一直在斜后方观察我的容望不屑地嗤笑一声,打断道,“你还问他?他笨笨钝钝的,懂得什么?他从前在燕王府读书时,都要我小声教他他才能听懂…” 容望说罢,自己反而又缄默了,闷闷转回身去,不再看我。 容嫣却若有所思点头,自顾读到那阙词,“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注] “哎!老师!老师来了!” 她连读两三遍后,忽抬起红扑扑的小脸,兴奋地高喊一声。 她话音刚落,一股冷香便密密袭来。 梅若笙来了。 我垂着脑袋,不敢看他,但梅若笙这时却好像注意到了我,他缓缓步入堂下,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距离我不到两步的位置停住。 我呼吸发促,每吸一口气都变得异常艰难,声息模糊而沉重。 我又开始无意识地抠弄起自己发着抖的手指,我使劲地抠,使劲地抠,因为皮肉上传来的痛感并不真切,我像是听到有人在唤我,可是我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我身旁这冷冽的草木梅香,好似突然有了实体,化为重锤,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尖。 直到心碎成泥,气绝身亡,皮骨血肉亦烧至成灰,被人扬洒入江,再无踪迹。 31、 “妙哥哥…你怎么了?” “许清妙!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别再抠自己的手了,都流血了!” 手忽然被人抓住。 我茫然抬头,发现容望不知何时窜到了我身边。 其余几个皇子和公主也皆向我投来探寻的目光。 而那人,就静立在我的桌侧,垂眸凝视我。 梅若笙,皇子少师,亦是当朝华文大学士,听闻他曾师从那位琴棋书画五行术数无所不能的梅林山斋老先生,加之他又生了一副好皮囊,是无数上京高门贵女的春闺梦中人,被时人称作梅魂雪魄,圣人风骨,誉之以梅郎的美名,当真是惊才绝艳。 他十八岁便在科考中写出惊震朝野的治国策,被钦点为状元,但他却不肯入仕做这皇子少师,在皇帝多方挽留之下,且才同意做了这么个少师,但一切课程安排全要随他心意,他愿上便上,愿休沐便休沐,实是恃才傲物,随性至极。 梅若笙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件寻常的旧白细麻布衣,青丝松松绾起,却也依旧琼姿皎皎,玉影翩翩。 他表情平静,看不出何情绪,青黑如墨的眼眸微低下来,从我身上逡扫一遍,方才以一种低薄冷冽的声线唤出我的名字。 “许清妙。” 我骤然抬头。 目光同他交汇的一刹,我甩开容望的手,拼命地捂住自己唇瓣。 因我又开始激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确定自己这次是否又会咳血,直咳到眼眶堪堪浸满薄雾,模糊得再看不清面前这人,方才失去意识。 32、 “老师…求求你…” 我好像是又沉陷在了漫漫的梦魇之中,否则,我怎会看到自己正长身跪在梅若笙面前。 “求您救许桑衡一命…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求您救救许桑衡罢,只要您开口,皇上他一定会重新彻查私藏军械一事的,他没有…他真的没有要谋反…”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而梅若笙的声音却依旧平稳沉磁,“你当真想要我救他?” “为何?告诉我,你为何想我救他?” 他俯身伸手,按住我的手臂,却并不是要拉我起身,而只是就那般按住,就像是在肯定,我不会反抗一般。 他身上的那股冷梅香味亦是如丝如雾,堪堪盖住了我身上难闻的药味。 我那个时候,不知是因为许桑衡的事日日忧心,思虑过重还是大限已经将至,已病入膏肓,总是咳血不止,每日里,我都要喝大量的苦药维持住生命,头脑早是昏沉不堪,所以,在听到梅若笙的问话时,我顿了一下,没有应声。 “若不说,便离开罢。” 臂上的指节突然一松,梅若笙推开我。 我仰起头,只能瞧得他下撇的眼睫,在那玉质金相的面容上硬生生地拖拽出一条深沉黑影,盖住眼底的寒色。 “许桑衡…他…他是我义兄…他被我父王收做了义子,从小就同我一起长大…我和他…兄弟情深…实在不能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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