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都是心高气傲的。 哪怕前世他被关押进诏狱后,同我相见的最后一面,他会将衣服打理得整整齐齐,受过刑后也会向狱卒讨来热水,尽力拭去脸上的血污,体面见我。 甚至,在我忍不住哭出声后,许桑衡还能温柔地哄我别哭,叫我回北燕之后要照顾好养父,若是可以,便将他的尸骨收敛回去安葬,他生在北燕,亦想葬在北燕。 我听了这话,泪落得更凶,我攀紧他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地泣道,“你不要乱说,我不会…不会让你死的…我去求人…我去求圣上!” “若实在不行,我就告诉圣上,就说那件事是我干的…是我想要谋反…你只是北燕王的义子,这罪名是落不到你头上的!” “傻妙妙。” 许桑衡无奈叹气,捧起我哭得不成形了的脸颊,“你这样做,会害死父王和整个北燕王府的人。” “那…那我应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倒有一人或许能救我。” “谁?!” 我急急问他。 许桑衡迟疑片刻,才缓缓吐出那三个字,“梅若笙”。 3、 “殿下,梅大人那边,您当真就…” “他梅若笙是个什么东西?还能管到我头上来?” “可梅大人现下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圣上将那武德司交给了他,这以后,怕是连这立储他都要干涉…奴才知道殿下无心储位,可于氏一族荣宠全皆攥在殿下手中,这武德司自被梅若笙接管后,可没少搜集罪证弹劾于相国,殿下,你可再不能得罪了梅大人!”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无须多言,退下。” “是…” 我尚在睡觉,却听得耳边不住传来说话声,我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想自己刚刚不是还在牢中同许桑衡一起吗?何故会在这里听到旁人说话。 我睁开眼,目之所及,竟是容望的一张脸。 我吓了一惊,赶紧起身坐好,恍然间,还是有些分不清今夕究竟是何夕。 “你醒了?” 容望面色微沉,他一只手本还悬在半空之中,不知是要做什么,但他看我反应甚大,旋而收回手对我道,“你从昨晚上了马车之后就一直昏睡不醒,随行的太医替你把脉瞧了,说你身虚体弱,气血两亏。” 我揉了揉疼到将裂的脑袋,总算是想起来了,我现在是在入京的马车之上,这马车应该正在向前行进,有些颠簸,但比我之前乘坐的那辆要平稳得多,车厢也更大,更华丽,光是我身下睡的这张床,就很是柔软舒服,铺了层金丝线绣制的软绸面,贴在身上滑滑的,又轻又软和。 我差些又要窝下去继续睡了,可这时,才猛然觉察出不对! 这不是我昨晚上的那辆马车! 而且这被上…有…有金线,这是…这是… 我慌慌张张地转过脑袋,环视四周。 “别看了,这是我的马车。” 容望大概是觉得我这般迷迷瞪瞪东张西望的模样实在好笑,面色稍缓,冲我说道。 末了,又嘀咕了一句,“你跟小时相比,倒真的没什么差别…对了,许清妙。” 容望忽正色问我,“你在睡梦中何故会一直哭叫,怎么都唤不醒?我问了太医,太医说他也没见过这般古怪的病症,你究竟是怎么了?” 容望的眼里尽是探究之意。 想来,应该是我又犯心疾了。 我心中藏了太多的事,却无法同容望一一说明,因容望本也是我心疾的来源之一,我暗叹一声,疏离而恭敬地对容望道,“多谢殿下关怀,这只是老毛病罢了,不碍事的。” “若无其他事情,还劳烦殿下让马车停下,我好先回自己的马车。” “我有痨症…不好与殿下同处一室,怕会传了殿下。” 4、 痨病鬼。 这是当年容望当着北燕诸多权贵子弟对我的称呼。 其实我的咳疾并非是痨症,并不传人,他们心中自也是明白的,可从小到大,旁人都以此为借口厌我避我,特别是容望当年的那句痨病鬼,更是成了我的心结,每次想起,心口处都会蔓开细密的痛楚,挥之不去。 重活一世,我想明白了,容望这般说我,无非就是在提醒我与他之间尊卑有别,叫我莫再纠缠于他罢了。 我见容望竟怔愣在那儿,并未叫人停车,便又重复一遍,说话间便动手披起衣物,说来,我这次又昏睡许久,身上的那件外衫早被人脱去放在一旁,只着了层中衣,若是平常的我,大概是没有脸面当着容望的面起身穿衣的,可现在我却照穿不误。 因为我已认清了我同他之间的云泥之别,不会再痴心妄想他会喜爱我的了。 5、 “许清妙,谁准许你起来的?” 容望看我并非是在说什么气话,而是当真想走,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他大概以为我知自己在他的马车中,必然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的,再或者,干脆又要向他诉陈分别多年的相思之苦,甚至主动投怀送抱… 可我现在不想再同容望之间有何瓜葛了。 容望的眸光明明灭灭,停了好久,才对我道,“随行太医为你开了滋补药汤,你须喝了再走,春喜…把药端上来!” 容望一声令下,马车便停了。 太监春喜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车,恭敬回道,“殿下,这药是昨个儿就煎好了的,一直放在车上的小炉子里热着,奴才这就来喂许公子喝药。” “拿来。” 容望伸手,竟要自己端药。 春喜亦是吓得不轻,“殿下…这怎…怎…” “少啰嗦,让你拿来就拿来。” 春喜方才支吾递过药汤,“殿下,仔细着点烫。” 容望接过药后,用汤匙拨弄了一下,才扭头冲春喜吼,“你还杵在这里作甚!滚下去!” 春喜走后,容望才继续用汤匙拨弄,待热气散得差不多了,便舀了一勺直直伸到我的嘴边道,“张嘴,喝药。” 我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容望这竟是要亲自喂我。 这骄傲自大的小皇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殿下,我…我身子并无不适,不需喝药。” 我抿着唇,不肯张口。 一来这药是容望所喂,我实在不好堂而皇之地接受,二来… 这药实在太苦了。 虽还没有入口,这浓郁的苦味便就顺着飘开的热气钻去了鼻尖,让我实在难以接受。 容望瞧我鼻尖直皱,就是不肯乖乖喝药,冷笑一声道,“你的感觉若是有用,那还要太医作甚?许清妙,我既奉令送你入宫,就不能让你在途中发病,你最好现在就乖乖把药喝了,别再惹我生气,否则,我现在立即叫人拖你下去杖责!” “要么吃药,要么下去吃板子,你自己选。” 6、 容望话一出口,大概自己就先后悔了,于是又找补道,“罢了,我念在你身弱多病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违抗我,这药,你必须要喝。” 容望避着我的眼神,继续说道。 因我一直困惑不解地盯着容望看。 是了,自我重新见到容望后,就觉得他待我的态度很是奇怪,前世我入宫后,也求见过几次容望,他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搂着他新得的男宠对我冷嘲热讽一番打发走了,但像这般扭扭捏捏,还是头一回见到。 而且,他究竟为何要责打许桑衡?他同许桑衡之间并无恩怨,此番又是许桑衡从中周旋,才能顺利地从山匪手中解救下我,容望虽性子浪荡惯了,但也并非是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之人,何故会那样做? 听口气,他好像还很生气? 我正胡思乱想间,容望又将药汤送了过来,还故意将汤匙抵在我的唇瓣上,迫我张口,我心思早已不在喝药上头了,就下意识地低头将药汤饮了下去,结果只这一口就苦得我差些惊叫出声,我张开嘴,无助地吸了吸气,企图散去药味。 我本就是怕喝药的,从前在燕王府时,许桑衡每次哄我喝药时都会提前准备好蜜饯,在我喝完后喂我吃那些齁甜的蜜饯压去苦味,所以,我竟不知,原来,没有了蜜饯,这药味竟然如此难消,我等了好久,苦味也未从舌尖消散,我只能无助地攥紧被褥,撇下湿润的双眼,但容望的第二勺药汤,又很快送了过来。 7、 喂完大半碗药后,我已经苦得将脸皱成了一团,但与我不同,容望的心情好像突然好了起来。 他搁下碗,命我将药全部喝光,他明日会来检查。 “你不用走了,就待在我的马车里,我会派人过来伺候,你有何需要就跟他们说。” 容望看我两眼,又不情不愿地拿起他换在床头的大裘,“我去旁的马车就是。”
第017章 深宫质(三) 8、 北燕同上京之间,本就路途遥遥,加之我身子不好,此番停停走走,竟是消磨了十多日才至京城。 此时已值初春,天气转暖,春雷滚滚不歇,我入宫时,正巧下了场绵密细雨,皇城的万重宫阙皆笼在薄薄水雾之中,殿前檐下悬着三三两两的宫灯,烁出昏光点点,将狭长甬道照映得更显深幽,一眼尽望不到头。 我跟在一众宫人后头,正踩蹚过水洼朝前走去。 今日我原是要进宫觐见圣上的,只是不知因何事耽搁了,前来接我的太监命我在偏殿稍候,等到快要落晚的时候,才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可以过去了。 我对皇宫其实并不熟悉,前世,因是许桑衡同我一道入京的,不便长居宫内,他便向圣上求请与我搬去了外祖顾氏府中,只在圣上召见或是命我去陪诸位皇子读书时才会进宫。 这世,我既一人入宫,自也不可能再去住外祖的府宅,况且,我的外祖本也就不是我的外祖,而是许桑衡的外祖,没有了许桑衡,我在这京中本也就是无亲无故,没有依仗的。 我不知这一世圣上究竟会如何安置我,更不知自己此趟孤身入宫究竟是福是祸,虽强作镇定,但到底还是心中惶然,撑伞的手也不由紧了又紧。 春喜看出我有些害怕,忙接过我手中的伞,替我撑着,还笑脸安慰我道,“许公子,您别担心,我们殿下现在应该也在长信宫呢,您有何想法不敢同圣上说的,知会他一声就是了。” 春喜是个伶俐人,大概这一路陪同,早体察出了自己主子的心意,竟主动在我面前替着容望说话,“只要您开口,我们殿下什么都会依着您的。” 9、 容望? 我可不敢开口跟容望要什么。 这一路上,车马行了多少天,他就整整端了多少天的苦药逼我来喝,途中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我同许桑衡之间的事,语气阴阳怪气的不说,还一直问我到底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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