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仙侍可不会整夜整夜守着他。 也不会半夜偷偷吻他的手背。 更不会抓着他的袖子偷偷摸眼泪。 “阿招……” 越爻嗓音颤抖,苏行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不欠我什么,不要觉得愧疚。”苏行云伸手摸上了他的肩膀,温和道:“我的眼睛不是瞎一两天,是一辈子。” “别守着我了,回仙浮宫去吧。” 越爻盯着他看了很久,轻声问:“走之前,你能陪我看一场雪吗?” 苏行云默了默,“好。” 十二月十四,入冬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 雪很大,雪片跟鹅毛似的漫天飞舞,很快就将天地染成了白色。 屋外梅花初绽,屋中红泥小火炉上煮着茶,师徒二人一左一右端坐在屋檐下。 瞎了的人在仰天看雪,没瞎的人在侧头看人。 从前白石镇上也有这样一幕,只不过人是反的。 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一山有一山的遗憾。 雪下了一整晚,师徒二人沉默着看了一晚。 第二天天亮,越爻走了,只不过他没回仙浮宫,而是上了神医谷。 神医谷谷主对他上一次的事十分不悦,冷着脸道:“不是说好了,你我再无瓜葛,为何还来找我?” 越爻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这是最后一次,请您看在我帮阿絮试了那么多次毒的份上,帮我最后一次。” 谷主愣了一下,越爻从前最是骨头硬,被蛇咬得在地上打滚都一声不吭,从未见他如此卑躬屈膝过。 “你说。” 越爻套过了玄鸟的话,玄鸟太粗神经了,他随便一套就知道了苏行云所有的状况。 于是一一说了苏行云的状况。 神医谷谷主听完,皱眉道:“眼识未通,无药可医,除非……” 他的欲言又止,反而让越爻涌出了希望:“您说,任何代价都可以。” “任何代价?” “是。” “哪怕用你的眼睛?” 越爻一愣,沉默半晌点头,“好。” * 越爻走后,玄鸟又回了。 他看着白巾覆眼的苏行云,忍不住总是唉声叹气。 苏行云有些好笑:“二师兄,没救了就没救了,不要再叹气了。” “不会的,你莫着急,我再去找找,一定会有办法的。”玄鸟又飞出了栖霞峰。 三天后,他又急匆匆回来了,找到苏行云时,满脸欣喜道:“小师弟,我找到可以治你眼睛的方法了。” 苏行云一愣,“什么方法?” 玄鸟挠头,神情有些复杂,“不知道什么,反正很神奇,你的眼睛有救了。” 谁也不想当瞎子,苏行云自然也不想,他不知道玄鸟找到了什么办法,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无论如何恢复光明是最好的,当瞎子实在太不方便了。 他被玄鸟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屋檐上的白雪,看清了院落中的红梅,也看清了玄鸟的脸。 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 除了越爻。 他来仙浮宫想要偷偷的看一眼越爻,却看见越爻眼睛覆上了厚厚的白纱,曾经是眼睛的地方隐约渗出殷红的血迹。 越爻的眼睛没了,他看不见了。 苏行云才知道,所谓的神奇方法,就是把越爻的眼睛换给自己。 胸口痛到有些不能呼吸,苏行云闭了闭眼睛,从角落走了出来。他原本只是想着偷偷藏藏来看一眼,但是现在不想藏了。 “爻爻……” 越爻听到他声音,飞快转过头来,唇角全是笑容,“阿招,你来了。” 苏行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问:“你傻吗?为什么要把眼睛换给我?” “阿招没了眼睛会不习惯。” “你呢,你没了眼睛该怎么办?” “我……我有眼无珠。”越爻唇角的笑容里带上了自嘲,“反正也分不清是非黑白,还不如不要。” 他对当初误会了阿招的事耿耿于怀,更因为当初刺了他一剑而后悔万分。 他用着白绸巾下血漉漉的眼眶看向苏行云,“阿招对不起,我有罪……” 苏行云还来不及反应,只见越爻手中的剑光一闪,锋利的剑尖毫不犹豫的狠狠刺进了他自己的右胸。 “这一剑是我不该疑心你。” 越爻面不改色的拔了出来,又换了个地方狠狠的捅了进去。 “这一剑是我不该误会你。” 粘稠的血液将越爻月白色的衣袍染得狼狈不堪,来不及吞咽的血液更是糊了他满嘴。 “这一剑是我不该伤你。” 越爻没心思将唇角的血擦去,又扬起了手中的剑,他的动作很快,眨眼就给自己捅了三刀。 苏行云都傻眼了。 爹,活爹! 他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这简直是在挖他的心肝啊! “爻爻……”苏行云一颗心都痛的要痉挛了,眼疾手快飞快抽着他的剑柄,“不要,我不怪你,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阿招,对不起。”越爻伸手试着去摸苏行云,但是又怕弄脏他的衣服,只能小心翼翼的捏住了苏行云衣服的下摆。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我的过错,我就是个王八蛋,我不该误会你,不该伤害你,不该对你做了那些事,对不起,对不起……” 越爻一边道歉,一边将手中的箭往苏行云的手中塞。 “要不你也捅我一百零八剑,实在不解气,剁成饺子馅也行。” “爻爻,我对你从未有过怨恨,你不需要去弥补什么……”苏行云脸都白了,这家伙真的太疯了。这么多年他墙都不扶,就服他。 苏行云手忙脚乱的替他止血,给他喂药。 越爻却不张嘴吃药,只道:“可是我曾经那样对你。” “不怪你。你的体质就是这样,入魔不是你的错,能坚持到最后,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越爻依旧固执的问:“那你的意思是你原谅我了,对吗?” “原谅你了。”苏行云拿他没办法只能点头,越爻太癫了,他害怕如果再不同意,他真的会把自己捅成筛子。 这事越爻真的做得出来,毕竟正常人谁也不会拿自己去九转聚魂结魄灯上烧,那玩意儿烧的可不只是肉/体,一个不注意就会被烧得魂飞魄散。 但是越爻竟然还能波澜不惊的烧第二次,他真的太癫了。 苏行云真的怕了他了,再这样被吓几次,他都怀疑这副新长的身体会不会焦虑得掉头发,只能连骗带哄道:“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原谅你了,我要敢骗你,我就是狗。张嘴,把药吞下去。” 越爻这才乖乖的把药吞下去。 苏行云松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给他擦去了唇角的血液,盯着他覆着白绸巾的眼睛道:“爻爻,没有眼睛,你将来怎么做仙浮宫的宫主?” “嗯,做不了。”越爻满嘴的血腥味,但是语气竟然出奇轻松,“仙浮宫不需要一个瞎子宫主,我刚刚已经将宫主令交出去了。” 苏行云一愣:“那你要去哪?” “不知道。”越爻又垂下了头,慢吞吞道:“我现在无处可去,无人可依。阿招,我又成了没人要的小瞎子了。” “从前在白石镇的时候,那些小孩朝我扔石头,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小瞎子,后来你来了,你说你会要我。” 越爻侧头,覆着白绸巾的眼睛看向他的方向,声音轻轻的,可怜兮兮的问:“阿招,这句话现在还算数吗?” “算。”苏行云用力点头。 算,怎么可能不算,必须算,这颠颠的样子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他朝越爻伸手,“走吧,我带你回家。” 越爻准确的攥紧了苏行云的衣摆,像从前一样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 冬日最后的一丝暖阳落在越爻的脸上,温暖又明媚,连带着那冰冷的风都肆意张扬。 越爻侧过脸去,唇角的笑容轻松又愉悦。 他从前的笑容像是面具,习惯性挂在脸上,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原来只要待在阿招的身边,做瞎子也是快乐的。 人生还真是无常啊!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呢? * 苏行云牵着越爻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仙浮宫,他突然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我的?” “你抱着猪来仙浮宫找我的时候。” 苏行云一愣:“你那个时候就认出我了?” “嗯。”越爻点头。 苏行云想了想又问,“地牢里的那个狱卒是你?” “嗯。” 苏行云了然,难怪,他就说当个牢犯哪会有那么好的待遇,原来这家伙一开始就认出了他。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比如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用。”越爻摇头,“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去玄司地牢里找了二师伯,二师伯的神经太粗了,我都没怎么套话,他就全交代清楚了。” 二师伯?苏行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二师伯是玄鸟。 从前越爻总是对他冷嘲热讽、针锋相对,对玄鸟也爱搭不理,他从来不会叫二师伯,只会叫大蠢鸟,但现在一口一个二师伯,倒反而让苏行云有点不适应了。 越爻问:“你原来的那副身体,我找了一个风水很好的地方封存了,你要去看看吗?” 苏行云摇头,自己看自己的墓,多诡异。“不用了。” “对了,上次在栖霞峰上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你见过了吧?我准备让你收他做个徒弟。” 想了一下,又用着商量的语气道:“当然,还是要看你的意见,你实在不愿意就算了。” 那株石生花他没用上,可以还给江家,至于江屿念,也不会亏待了他,让掌门或者哪个长老收他做亲传弟子也行,这样也不算背信弃义了。 越爻问:“阿招喜欢他吗?” “喜欢。”苏行云点头,“但是这是你收徒,得你喜欢。” “我不喜欢小孩,但反正一定要收徒,还不如收阿招喜欢的。” 苏行云一愣:“什么叫一定?没有说一定让你收徒,你不想收就不收。” 越爻固执道:“一定要收。我不能让这一脉断在我手里,我一定要收一个徒弟。” 苏行云奇怪的问:“为什么?” 越爻偏了偏头,慢条斯理道:“有一次半夜你潜进了仙浮宫,给我送了六七个乾坤袋。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不想传承断在你手中,因为将来你死了,还是要有脸面去见你师尊的。” 苏行云当时还记得这件事,越爻当时问,那他呢?传承若断他手里,他死后是不是就不要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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