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宗闻此,吃惊道:“来买你联儿确是我同窗,年底上我见大伙儿不知怎的分发起春联儿来,连我都得了一副。” 当时他还十分欢喜,那春联儿字写得甚是漂亮,他本还想去求字帖。 可夫子见了那联儿脸色很是不好,他在私塾中人缘不佳,也未有人告知。 今日才晓得了其中缘由,原是同窗刻意买了那联儿来气陈夫子的。 他得知原委,心中更是坐实了陈夫子差别待学子的作为。 那买联儿的同窗姓吴,家中在城里开了两大间绸缎行,是个纨绔富户子弟。 即便他如此不敬陈夫子,也未得训斥,他全然不敢想若是自己如此不敬陈夫子当会如何。 祁北南道:“这陈夫子如此待你,你终日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如何能够潜心学进东西。” “虽说虚心求教固然是好,可他这般不把你自尊颜面放在心上,哪里是夫子所为。” 赵光宗脑子一团浆糊,乱得厉害。 “若我学业有所提升,夫子是不是就不会那般不喜我了?” 祁北南微微摇了摇头:“你这是犯傻。” “他哪里是因你学业不好才如此刻薄的,你一心还想着证明给这样的人看,如何值得。” “北南,我的好兄弟,你说我该如何才好?” 祁北南顿了顿,道:“你只是一名学子,若要与夫子斗,必是斗不过他去,你在他手底下求学,他有的是法子搓磨你;若你不与他斗,转想讨他欢喜,可他拜高踩低的秉性,如何轻易讨好得了他。” “如此看来,不妨换个环境去,你见不着了他,不必再畏惧,他也见不着了你,想为难也为难不上。” 赵光宗认真听罢,却急忙摇头:“不成。” “读书人虽不是遍大街,可也并非除了他陈夫子就没有旁的夫子了,私塾也不止他那一间,作何不成?” “你不知,我七岁那年开蒙便跟着陈夫子,倒也并非是三年恩师情难割舍。只是我爹为着能进陈夫子的私塾已然动用了许多的人脉关系,跑断了腿才将我送了进去。” 赵光宗也再不瞒祁北南丝毫,与他细细说了这陈夫子。 原这陈夫子还怪是了不得,他自有秀才的功名不说,家中三代人读书,家父乃举子出身,正任职于学政府上,协助管理县学。 童生过县试与府试后便能得入县学的机会,但地方上的读书人并不多,两场考试又要刷下不少人,县学的名额偶时便会多出一些来。 “在陈夫子的私塾读书,只要下过场,即便是未能通过两场考试,也极大机遇进县学去。” “且不提我爹打通门路花费的银子,当初光是带我拜夫子的束脩就花费了三十贯,逢年过节的还另送厚礼,平素间家里养的肥鸡,大鹅,隔三差五的送。 我十岁前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是杀猪的屠户,但凡陈夫子家中的人前来买肉,就从未收过一个铜子儿,肉都是捡好的给。” 赵光宗说着这些,心头更是难耐:“爹娘外祖为为做的这些,举着全家的力气教我好生读书,我却这般不成器,已是愧对。如何又好再教昔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 祁北南恍然,难怪赵里正说家里得咬牙才能在县城看个小院儿,原不是说的谦虚话,当真是家里手有些紧。 读书上的笔墨书纸就已不是一笔小费用,还要如此打点夫子,不是富贵人家如何能够供得起。 他爹也是夫子,底下学子逢年过节确都有孝敬,可他爹从不收贵礼,只收些鸡蛋果菜粗布,不负人家的一片心意便是了。 像这陈夫子般,俨然是靠学子发财的。 按道理来说赵光宗家里头已然是没少孝敬,那姓赵的还恁张狂,想来是富家子弟家中打点的数目更是可观。 只是有一事他想不太明白,照着这般收孝敬,姓陈的当不缺银子使才是,作何还去摆摊卖联儿挣那三瓜俩枣的? 许是卖弄学识,许或是为着甚么旁的缘由罢。 祁北南唏嘘,他敛起思绪,与赵光宗道:“便是因已付出诸多,发觉这条路不通,才该及时调头才是。” “若再一味的投入,彼时何来后悔的余地?你姑且还年少,尚有许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何苦再浪费钱财精力在这般秉性的人身上。” “当初他可有给你准话,你进了他的私塾他便保你入县学?若不曾,按今时他待你的方式,你觉得真的会如愿吗?” 赵光宗无了话,他心中已然是动摇了。 其实他早就想离了那私塾,只是碍在家里人为他做的,他没法子去开那口。 祁北南捏住赵光宗的肩膀,道:“若你开不得这口,只要有那意愿,我便去替你开个口。” 赵光宗吸了下鼻涕,他抹了把泪珠子:“不,你此番前来对我如此开导,我已然是感动至极。就让我亲自去和爹娘说,我不可再犹豫胆怯了!” 祁北南见他下了决心,眸间起了笑意:“里正是明事理之人,他们真心望着你好,必不会舍得你继续如此下去。” 赵光宗抓着祁北南的手,微微发抖,他紧抿着唇,千万句谢不足表达他的心绪。 “对了,这是小宝让我一定记得带给你的。” 祁北南从怀里取出了一包糖霜蜜饯,他笑道:“甜的吃了就不哭了。” 赵光宗心里一暖,双手接了下来。 …… 祁北南到方家接萧元宝时,天都已经暗了。 赵家倒是留他吃夜饭,只是家中有要紧事要说,他一个外人怎好在场。 若非是赵光宗下学在那时辰上,他也不会留到吃饭的时间才走。 没在赵家吃晚食,过来方家,不想孙婆子还给他留了饭。 “也不晓得你啥时辰回得来,就没等你吃饭。” 孙婆子给他端出来一碗米水蛋羹,要他把晚食吃了才让接萧元宝回去。 祁北南一笑,坐下了下来,与方家忒客气了反倒是惹多心。 “宝哥儿吃了夜食,发起困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里,喊他去睡,说是怕睡着了你不来接他咧。” 孙婆子在一侧坐着,她借着灯做点针线活儿。 “教二姐儿三哥儿好一通哄才去了屋里,脚脸儿都洗过了,回去只管教他睡便是。” 祁北南将蛋羹烩在了粳米饭里头,就着一叠子酱菜吃得也是甚香。 他和赵光宗说了恁长时间的话,口干舌燥了不说,肚儿也空了。 “与里正家里的赵三郎多说了几句,时间就晚了去。” 方有粮冲了个澡进屋来,搭腔道:“赵三郎与你都是读书人,你们说得来多说会儿也是寻常。” 祁北南笑了笑,未言一句赵光宗私塾的事情。 他岔了个话头,道:“咱村上可有甚灶娘灶郎的?” 孙婆子在发里拨了拨针,道:“有呐,猫儿坪的蒋夫郎,大石上的李灶娘,还有许灶爷……三四个咧~” “咋的啦,家里要做席面儿?” 祁北南笑道:“我就是打听着来看看,将来教小宝学上门手艺。” 孙婆子听此顿下手间的针,浑浊的老眼亮堂了起来:“那是好事情咧。要想手艺学得精,就得打小学。” 方有粮也一屁股在边头坐下:“事情是好的,就是这师傅不好拜。恁些个有手艺的都傲得很,轻易是不肯收徒弟的。” “多是手艺都传教给自己的儿女,再么都是侄子侄女一系。外人要去学,架儿端得高,先得厚礼备上,再还得考你有没有吃这碗饭的天赋。” “是咧,到底是谋生的手艺,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许多人不愿意教。” 孙婆子也是附和。 祁北南知道这些道理,他道:“虽是知晓难,总得是问来瞧瞧,难得小宝也欢喜这门手艺。” 方有粮道:“你定了心,我且便先告诉你,那许灶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村里口碑也差,不必考虑他去。” 孙婆子也点头:“就看看蒋夫郎和李灶娘有没有戏唱,我打听问问看。这俩人脾气秉性相差得大,不过好在是心眼儿子不坏。” 祁北南一一给记了下来,谢过孙婆子,想着改日得了机会自也再问问旁人。 打听人,不能单听一家言。 给小宝寻手艺师傅,马虎不得。 方二姐儿听见屋里的谈话声,她站在里屋门前,没发出动静儿来。 闻说要给宝哥儿寻手艺师傅,她听得心中一热,可又见寻个师傅这般难,心里不免发暗,默着又回了屋去。 且又说回赵家。 祁北南一走,赵里正和张氏便瞧见儿子一双眼哭肿得核桃一般,不等赵光宗开口,爹娘老子就知道出了事。 一经询问,赵光宗借此便将私塾这两年的事情悉数道出。 夫妇俩听得惊心,夜里烧好的饭菜都不曾动上一口。 “我蒙蔽着自己当陈夫子只是严厉,若不是北南来劝,我也没骨气告诉爹娘,让你们烦恼。” “傻儿!遇事你不告诉爹娘,爹娘才烦恼!” 赵里正气得负着手在屋中闷声打转,张氏抹起眼儿,心疼孩子得紧,直说赵光宗傻,在私塾受了恁多委屈,竟还要家里安心给瞒着。 当夜两口子躺床上都没和过眼。 “先时咱敬他是光宗的夫子,百般讨好,他却瞧不起咱农户泥腿子,挑着咱儿欺。既是如此,我也要他晓得,咱不是那般任人欺凌的人家!” 张氏咬着一口银牙,盯着帐儿顶。 赵里正虽没开口,可目光却也赞成妻子的说法。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堂,赵里正唤了长工套了自家的牛车,夫妻俩一并送着赵光宗去了私塾。 雾濛濛的早上,斜街巷子里白洞洞的一片,隔开个丈把远人都瞧不清。 却听得清亮的叫骂声响透了大半条巷子。 “甚么夫子,还开私塾咧!私德都不要,嫌贫爱富的玩意儿,家中有子儿的学生就捧着爱着,没子儿的就破口辱骂,将人右手打得字都写不得!” “瞧人不上,嫌人村户,当初就别收人做学生啊!就甭拿农家子送来的鸡鸭鱼肉呐!” 张氏插着腰身,站在私塾门口扯大了嗓门儿,冲着那陈夫子一通大骂。 她是屠户女儿,出嫁前便在集市上招呼人卖猪肉,悍得有一手。 声音响亮,中气十足,气势逼人。 陈夫子一受人敬重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大清早的瞧着这夫妻俩来,还以为又给他送肉来了,不想招呼都没打,一来就对着他的老脸骂开来了。 这大早上的,乡邻都还在家中,又有人从巷子里进进出出,俩夫妻杵在门口上喊得那般大声。 他脸上臊得慌,要去把门闭上,赵里正却把门紧按着:“这训骂学生门敞开得,问夫子话门就得闭着是甚么个道理!学生的面皮不要能行,夫子就要顾着面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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