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不亮。 宅子里便掌起了灯, 灶上的热水已然滚烫两回了。 新来的丫头红棠打了热水, 调好水温,往主君屋中送去。 祁北南着一身素白亵衣自塌上起来,先行用牙粉漱了口,又净手, 洗脸,醒神。 盥洗罢,自衣架上取下圆领大袖子的绿官袍, 腰系革带, 脚蹬乌皮靴。 萧元宝带着一脸睡气进屋来时, 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祁北南右手端着黑色的直脚幞头, 正预备出门去看秦缰可把马车套好。 就见着眼睛浮肿, 睡意朦胧的哥儿趴在门栏处。 他一只手包住了萧元宝的下巴, 捏了捏他的两颊。 “怎就起来了?” 萧元宝揉了下眼睛, 声音也还带着睡气, 不过瞧着身前神采奕奕,玉树临风的翰林大官人, 稍醒了些神,他扬起下巴弯着眼睛道:“我想着今日你上朝, 送送你。” 祁北南只觉着他惹人爱的紧,笑道:“坐着马车去, 又只是上朝, 何必麻烦这般早起来送。” “也就今日正式任职了我才送,往后唤我起来送我也不起咧。” 萧元宝从祁北南手里抱过幞头, 往外头走,园子里的天儿还黑乎乎的,偶有几声公鸡打鸣报晓。 街市上还有敲梆子的声儿。 “以前读书要早早儿的起来,是因在村子上,离县学远。如今可好了,做了官也还得这时辰就起来,只有更早没得晚的。” 祁北南道:“早些出门只有好的,怕在路上有耽搁。一会儿快至宫门的街上我还能再吃个早食,这时间便差不多。” 他揉了揉萧元宝松散下来还没束的柔软头发,道:“我去了,你再回屋去睡些时候。” 萧元宝道:“想着你已在翰林做事忙碌,我还在屋里睡眠,心里头怪是过意不去。” 祁北南听萧元宝这般心疼他,嘴角上扬:“上朝没你想得那般劳累,你不必心中不安。” 萧元宝没应话,两人行到了角门处。 他拉住祁北南的袖子轻声道:“我有话嘱咐,你头低些。” 祁北南没多想,依言低下了些身子,偏头去听他要说甚,忽的侧脸上一阵温热。 他且还未反应过来,萧元宝便红着脸跑开了。 “就送到这儿?” 祁北南道了一声。 萧元宝背着身摆摆手:“早去早回。” 祁北南立在远处,看着钻回了屋子的人,抬手触了一下方才被啄了一口的地方,眸中尽数是笑意。 “郎君,能走了!” 秦缰在外头瞥见直站在角门前的祁北南,半晌不见出来,他便从马车上跳下,进去喊了一声。 祁北南回过神来:“这就走。” 车轱辘转动,马车驶出巷子。 晨时的京都城如早春尚未全然复苏的大地,街间有洒扫,擦洗的伙计。 扫帚磨地,泼水倒水的声音颇有一种宁寂空灵的感受。 祁北南掀开帘子一角,晨风拂面,夜未央,可街间一景一物却都分外合人心意,路边蹿过的野猫也惹人爱的很。 卯时,入宫门。 祁北南先去翰林院做了报道,转再去吏部销假。 返还翰林时,同僚皆已到官署中。 祁北南处理公务的位置在正殿下的一处偏殿里,七拐八绕后才能到,地方也不大,不多显眼。 高中时分外荣耀,可进了人才辈出的翰林院头,便是一甲探花也算不得甚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毕竟昔年高中一甲的状元探花都在此处,能在翰林进出的,谁又不是才学了得。 再者,这些往榜的进士,已然在此有了几年的为官经验,不论是官职,还是旁的,都比新人老道。 祁北南进殿里,门口的庶吉士便热络的与他打了照面,庶吉士说他叫卢筝,问祁北南吃不吃茶,要与他倒。 祁北南谢了好意,去了自个儿的位置上落座,旁桌的是此次的榜眼任珩,前桌则是状元林青煜。 另外还有两个坐在边角处的庶吉士,都不认得。 见着人来了,正埋头处理公务的林青煜止住手上的事,同他点头致意。 祁北南回以一礼,林青煜便继续忙碌了。 倒是旁桌的任珩热络一些,只是语气有些懒散,且他虽与祁北南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堆得山高的卷宗那头。 “祁大人可返乡回来了,这一去好长的日子。不知是何处人士?” 祁北南道:“我家乡远在磷州的一个县城上,来去便折腾了许久。” “磷州?没曾去过,不过我有一叔叔在那头做官,确是怪远的一处地儿。距京远,距离扬州金陵那般富庶之地亦是远。” 任珩眼睛上挑,对着卷宗正了正帽子,又扬起下巴摸了一摸,最后眼尾露出一抹满意的笑。 祁北南这才发觉他在对身的卷宗里夹了一块儿小镜子,正在对镜自赏。 他嘴角抽了抽,应承了一句:“是矣。” 正预备做正事,那任珩却又凑了上来。 “欸,那你们县里头可有甚么好吃食好玩物?此行可有带些到京来?” 祁北南道:“倒是带了些乡里的粗食,若是任大人不嫌,我与你捎带一份。” 不想任珩还真答应道:“成啊。明日下朝了我差人到祁大人家中去取,今日不行,下朝我约了人吃席。” 祁北南心想这人倒是真直爽,笑了笑。 “好。” 待着任珩又继续倒腾他的'绝世荣光'后,祁北南方才正事。 编修要做的事便是负责修撰国史和起草诏书。 他和任珩的顶头上司是试讲学士。 去报道时,李学士与了他两本草册,要他整理简练出来看看。 祁北南翻看来一瞧,见着竟然是有关取消宵禁的制度。 朝上议了此事,支持和反对的大臣不少,时下皇帝还未曾定下,后有复议。 祁北南心中一喜,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待着宵禁放开,磷州的铺子赁出去,手头上便能再宽裕一些,届时还能瞧瞧京城里合适的宅子。 这头,萧元宝回屋里去又睡了会儿,可身子疲累,人却睡不着去。 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他也起了身,梳洗一番出了屋去。 八月天气晴朗,京都这头比岭县要稍稍热一些,空气也干燥。 他吃了早食后,提了篮子,要上市场去买一方好肉回来治。 祁北南上朝的时间虽早,可下朝的时间也早。 早早的做了饭食,回来歇息半晌就能吃上菜。 萧元宝从巷子里出去,这时辰上正是出门上市场的人多得时候,怪是热闹的。 他唤了文哥儿与他一道走,行了几步,文哥儿前来低声说:“公子,我瞧见后头有个夫郎一直在看您。” 萧元宝闻言疑惑回身,还真瞧见了不远处有个蓝衣的夫郎正在瞧他。 一看过去,四目就对上了。 那夫郎见被发觉,面露一笑,索性快步走了上来。 “哥儿晨好。” 萧元宝见走上前来这夫郎年岁也并不太大,姑且还不到三十。 一身交领直裾,是细软的绸子。 头上配了一根束发的青玉簪,白肤杏眼,他的姿容倒是好。 萧元宝打量出人不似寻常人家的,客气道:“夫郎安。” 那夫郎道:“我多冒犯,敢问哥儿可是前头新进探花郎家中的人?” “正是,夫郎怎晓得?” “我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头,官人在工部当差。先前殿试后,听见报喜官敲锣打鼓的往巷子里来,我开门瞧了热闹。在宅子门口远远见过哥儿一眼,今日出门,远瞧着像,却不又不好上前认。” 萧元宝想果不其然,闻其是官眷,虽还不知他家大人是多大的官儿,但他还是更为客气了些。 “我们初来乍到,不晓得巷中的人家有些甚么人物,若知晓有工部的大人居于此,合当早些登门拜访。” 夫郎道:“这哪能怪你,我与官人也早想来拜访,只是官人说新科进士多忙碌,我们也不好打扰。这朝撞见了,我便是再忍不得前来打招呼。” 萧元宝觉着这夫郎还挺和善,又肯言谈,便不吝与他多说了两句。 两厢说谈的合,便互报了姓名,得其姓贾,名忻意。 都是往市场上却采买东西,也便结伴同行。 贾夫郎与萧元宝并着肩膀走,他轻瞧了萧元宝的衣着,不知是因要出去市场买菜还是本就手头紧,穿的是一身素青色的细布衣衫,连绸子都不曾穿。 “不晓得哥儿是哪里人氏?原先都没曾在巷子上见过,早教我见着,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儿。” 萧元宝道:“我们是地方上过来的,磷州城下的一个县城里。” 他倒也没瞒着,这些事情,稍做打听就能晓得。 再来他也并不觉得是地方上的人很没颜面,这偌大的京城,多少人又是本土人氏呢。 便是朝中的官员,许多也都是地方上的。 “原来如此。” 贾夫郎道:“那咱巷子里的屋子可是赁的?” 萧元宝闻言没有立答。 贾夫郎见此笑着拍了下自己,道:“瞧我这问的,我就是关切一句。听哥儿从地方上来,只怕不晓得京中的一应物价,忧心哥儿与探花大官人教人哄了去。城中的那些房牙最是鬼精灵,见人下菜碟儿的主。” “听官人说,有一地方上提调来的大人在城中赁宅子住,在外城的梅子巷里赁了一处小一进的屋子一月就用去十几贯银子。许哥儿还不晓得,那梅子巷又窄又旧,靠着一个牲口行,天儿热的时候臭死人了去,又还住着三教九流。这样的宅子,哪里值当得起如此多的银子,你说是不是?” 萧元宝唏嘘:“那些房牙如此大胆,竟连官员的银子都敢坑骗!” “嗐,富贵险里求,要不然怎说他们精又贼。” 萧元宝道:“我们这处宅子也是赁下的,倒是没费得这位大人那般多的银子去。” 贾夫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他顿了一下,笑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探花大官人想来也不是容易教人轻易蒙骗了去的人物。只我这人怪是多嘴,你莫要见怪。” 想着这户果真不是甚么富裕人户,衣料粗简,小屋宅也是赁的。 “贾夫郎怎是多嘴,您这是热心肠。” 贾忻意笑了笑。 两人一齐在菜市上挑买了瓜菜,肉食,又在街边就着桂花糕,吃了盏子茶才回来。 “哥儿年纪不大,可我与你却多谈得来。过两日得空你可愿意到我家里头来坐坐,我终日一人在家中不是绣花就是吃茶,无趣得很。” 临分别时,贾夫郎亲切的拉着萧元宝的手,很是舍不得一般。 萧元宝一路与贾夫郎也还谈得不错,想着他来京城里也没甚么相识的人,平素里都是靠写信与家乡那头的交好通信,可一来一回的得好长的日子,终也是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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