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旧和程虚怀说要去蓬莱岛的时候,竹景当时没有表态,实际上一直在纠结怎么组织师兄踏入早已注定蛮荒死气的地方。 现在,却是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 竹景喉结微滚,沉默许久的青年似乎在这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现在去蓬莱岛,试试看能不能进入秘境。” “师叔?”陆研愣了下,“我们不一道吗?” 竹景沉声:“哪怕师兄醒来,也不许提我的去向。” 他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床上昏睡的青年侧脸,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奄奄一息的儿时,在破败无比、散发着腐朽味的荒废庙宇,少年一身狼藉,却依然将瑟瑟发抖的他抱入怀中供暖。 没有当年的师兄,也便不会有如今的他。 蓬莱秘境太过危险,是一场不能深思的死局,师兄绝对不能去,但他不一样,既然上辈子能靠着传承侥幸活下来,那他就必须去尽力争取给师兄的生机。 “如果可以,”竹景道,“想办法阻挠师兄,立秋之前,不要让他踏入蓬莱岛。” 这话里面似乎夹杂了某些慎重的份量,听得三个小孩都是一怔。 “师叔,”程佩离小心翼翼地问道,“蓬莱岛很危险吗?” 竹景:“……不危险,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青年从来沉默寡言,一路来只是安静地陪在岑旧身侧,从来没有提及过什么他自己的诉求。 如果说岑旧是艳丽张扬如山巅的桃花枝蕊,这位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师叔更像是沉默的山石。 竹景不再多说什么,拿去水墨剑离开了客栈。 “陆研,”程佩离急道,“他一看就是做危险的事,你为什么不拦一下啊!” 陆研看了眼这个急得跳脚的小公主一眼,道:“我们的话又比不过师父在师叔心里的分量,他不会听的。” 程佩离:“……” 也是。 陆研却知道的更多。 前世这位小师叔应当活到了最后。 他垂眸,纤长的眼睫轻微地抖动,昭显着少年其实并不平静的思绪。 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是人,更尤为甚。 只要师父能平安,其他一切都是可以被放弃的,哪怕众生,哪怕天道。 程佩离偃旗息鼓了一会儿,最后值得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修炼。”陆研道。 程佩离:“?” 程佩离:“……师父都昏了为什么还要修炼啊!” 陆研看她:“正是因为师父昏了,我们才要赶紧修炼,不然怎么保护师父?” 程佩离:“……” 程佩离忽然觉得陆研说得好有道理。 拉着秋茯苓嘀嘀咕咕了一会儿,被陆研打了鸡血的程佩离带着她的小侍卫雄赳赳气昂昂地…… 跑到院子里去练剑去了。 等到两个人离远了,陆研猛然松了口气,然后迅速跑到门口,狠狠锁紧了门。 终于糊弄走了。 陆研想。 程佩离在这里,其噪音堪比五十只鸡一同大展歌喉,太聒噪了。 少年沉默着坐到岑旧床边,开始为他醒来之后,怎么完成师叔留下的任务而绞尽脑汁编织措辞。 毕竟岑旧是个人精,稍有一点蛛丝马迹他就能察觉出不对。 陆研害怕,等到岑旧醒来,发现是因为他的一点私心,才导致师叔独自赴难,师父会怎么看待自己。 少年一边模拟着各种情形,一边惴惴不安地等着师父醒来,迎着对他的宣判。 可是陆研没想到,师父这一次晕倒之后,竟像是许久未从酣睡的疲惫旅者,许多天宛如入定一般躺在床上没有声息。 陆研等得心焦,又害怕师父出什么事情。 几乎彻夜守在师父的塌边,甚至隔一会儿就要去探岑旧的脉搏。 少年心力交瘁,被恐惧折磨得快要疯掉,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幻境中,看见了白玉床上毫无生机的前世师父。 而等到白衣青年再次睁开双眼,已经到了立秋前夕。 他这一昏,就是昏了大半个月。
第077章 黄粱枕(3) 岑旧刚一醒过来的时候, 只感觉神清气爽,像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他下意识先伸出胳膊,缓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手伸到半空之后, 岑旧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动作忽而一僵。 岑旧:“……” 等等,他之前在干什么来着? 比身体晚一步苏醒的记忆这才迟迟回笼。 他刚和沐安打了一架。 沐安不讲武德, 偷了锁灵藤。 他和师弟下山,和徒弟们会合。 然后…… 岑旧面目扭曲,实在不愿意承认当场晕倒的那个弱鸡是他自己。 岑旧:“……” 所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岑旧其实有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单纯的昏睡, 而是在昏睡之后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 从他醒来之后神清气爽,并且灵力比之前又充沛了一倍的表现来看,兴许又是天道送给他的修为加速大礼包。 入定是修士修炼、突破的一种方式, 具体表现为对外界无知无觉, 身心都进入玄之又玄的领悟世界,不过一般修士很少遇见入定的情况,只有遇见什么大机缘、大造化才会突然顿悟, 从而进入旁若无物的状态。 一般有些大能修士到了化身、合体修为以上,便总会常年闭关,之所以需要闭关,就是因为他们在参悟的时候需要进入入定状态,而这种时候被人打搅了很容易走火入魔, 因此闭关期间, 大家都约定俗成地不会去打扰。 只是岑旧没想到自己晕过去也能顺便入了个定。 入定有好处的情况下,必然也有弊端。比如不能被打扰, 比如对外界感知被屏蔽,还比如入定时限不是人为决定, 有的人甚至入定三五十载。 岑旧:“……” 岑旧心底打了个突。 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猛地一扭头,才发现塌边坐了个人。 是陆研。 少年眼圈底下窝着一圈浓郁的青黑,此时抱着双膝,以一种委屈的姿态蜷缩在岑旧的床榻边正在打瞌睡。 他像个安安静静的动物幼崽,一点动静都没有,才让岑旧一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从而没有注意到这房间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注视着少年并无二样的外貌,岑旧心底扑腾的小鸟回了笼。 还好还好,没有一觉醒来发生徒弟长大的惨案。 岑旧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没想到他放在外侧的衣服袖子被陆研紧紧攥在手里,他这边一动作,竟把睡得昏昏沉沉的少年拽了个趔趄。 陆研下意识睁开双眼,原本安静的动物幼崽此时猛然从眸中迸发出一股警惕的狠劲儿来,像炸毛似的。 而后,他看清了眼前坐着的白衣青年。 “师父!”他下意识喊出声。 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这半个月来的惶恐与不安,少年紧紧盯着面前的岑旧,呼吸急促,似乎是担心这一切只是他一场幻梦。 岑旧被这一声叫得有些发懵。 应当……没晕太久吧? 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打探消息,面前的黑衣少年却忽而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眼角红晕渐盛,晕出明显的轮廓。 而后,少年吸了口气,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眼角慢慢涌出一层薄然的水光,随后一滴又一滴的泪不要钱似地汹涌而出。 岑旧:“……?!” 哭、哭了? 岑旧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他顿时举手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小徒弟,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 哄人的经验岑旧当然有,但正是因为太会哄人了,所以从来没有出现有人因为他而哭的情况,何况他还不知道陆研为啥哭啊。 “现在,”岑旧头皮都快要炸了,只能干巴巴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徒弟哭得像个泪人真的让他很不安啊! 陆研抹了抹泪,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打算哭,也没打算让师父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明明已经坐在床榻前陪着师父的时候,曾无数次设想过师父醒来的场合和要说的话,如今却因为不争气的情绪压过一切,导致泪水把什么都泡汤了。 陆研:“。” 努力咽下那点子丢人的情绪,少年止住眼泪,眼角有用力揉过的红意,却偏偏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强撑着冷静的声音回答道:“师父,您晕了半个月,明天立秋。” 岑旧:“……” 好像是有点久哈。 怪不得徒弟一见面就哭了。 岑旧本来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但此时不可避免地想要犯点贱,得知晕后他们一行人便一直住在醉花镇的客栈,没发生其他大事后,他笑吟吟地问陆研:“回舟,哭什么?” 陆研:“…………” 少年闭了闭眸,觉得自己的形象可能在师父那里崩塌成什么奇怪的样子了。 “没哭。”他冷硬地说道,“是刚醒,眼睛不舒服。” 岑旧忍着笑意:“知道了。” 再逗就炸毛了,他索性见好就收。 而这时,程佩离和秋茯苓练完剑,也照例回来看岑旧一眼。 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一道火红身影像火球一般冲进来,而后猛然在看清屋内情形后停住步伐,导致和后面的秋茯苓后脑勺贴鼻子硬生生撞了一下。 程佩离捂着头龇牙咧嘴,却还是不忘问岑旧道:“师父,你什么时候醒的?” 岑旧:“刚刚。” 程佩离心大,闻言只是傻呵呵地乐了几下。 而后她把目光移到了陆研身上。 程佩离:“?” 程佩离:“见鬼了。” 程佩离继续道:“这玩意儿怎么也会哭?” 陆研:“……” 岑旧:“……” 不是,半个月里,你们就是这么相处的? “对了,”岑旧忽而发现还差个人,“你们竹师叔呢?” 说起这个,陆研就感觉喉咙一阵发紧,那个悬而未决的刀终归还是落了下来,他面上有一丝轻微的不自然,就连声音也下意识心虚地放低了些许:“师叔他有点私事,就先离开了。” 岑旧了然。 他没有去问竹景的私事是什么。 既然师弟不告诉他,说明便是不想告诉,岑旧一向尊重别人的决定,而且他入定半个月,竹景要忙他的事情,自然得去忙,总不能一直陪着他,耽误了正事。 那岑旧醒过来得愧疚死。 陆研看岑旧没有继续探究的欲望,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如释重负。 名为判决的刀只是假模假样地在他的脖子上蹭了一下,又重新悬挂到了高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纸包不住火,也不敢想师父知道真相之后会如何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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