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两个字太陌生,阿雁说不出口,木头似地站在原地,两眼巴巴地望着烬冶。 烬冶上前,走近他。他一步一步走近,阿雁一寸寸抬高脖子,直到他的影子打在自己身上,笼罩住他。 烬冶的脸背着光,神色模糊。阿雁被阳光刺得不太能睁眼,一片模糊的视线中传来烬冶的声音:“我并非故意隐瞒你。” 这大概是个简短的解释。但也仅此而已,只有这么一句。 他没有详细地向阿雁说明一切,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吧。 也确实没有必要。阿雁尴尬地想。 烬冶当时曾说,他之所以寻找昆仑,是为了给一个重要之人治病。 他是南宣国的帝王,按照他的能力,招来天下所有奇人异士、郎中游医都易如反掌,甚至宫里还有各种技艺精湛的妙手大夫,如果连这些人都无法治好,想来那个人是真的病得很严重。……也难怪烬冶走投无路之下才会听信虚无的江湖传言去到浮水镇。 本是孤注一掷,谁承想竟然上了他一个小乞丐的当。重要的人…… 不知道是烬冶的谁呢。 阿雁就这么在宫里住了下来。 烬冶给他安排了许多宫人伺候,他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也不想享受,一大堆人忙前忙后地围着他一个人打转,穿衣有人抢着系扣子,吃饭有人亲自喂到嘴边,洗澡也有好几个候在他旁边拿着毛巾帮他擦,阿雁面红耳赤地拒绝也无用,这般煎熬了两天就快要疯了。 这简直就是与凌迟无异。 他白日里是见不到烬冶的,只有晚上的时候,烬冶会来他这里坐上小半个时辰,和他说说话。烬冶很忙,阿雁也不敢在宫里乱走,好在烬冶给他安排的这片住处很大,足够他解闷了。 在阿雁的强烈坚持下,烬冶终于肯点头遣散宫人,只给他留了一个贴身的小太监伺候,拗不过烬冶,他只有答应。 小太监和他差不多年纪,十八九岁,阿雁没有和同龄人相处的经验,在浮水镇的时候有人愿意和他好好说话就是破天荒了。 小太监成日低着头恭恭敬敬,像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器般对待他,阿雁笨拙地用几块点心让小太监抬了头,又用自己从镇上小流氓那里学来的蹩脚笑话让小太监露出了笑容。 小太监终于像个活人,阿雁也自在起来。 小太监叫朱雨,是个孤儿,他很小的时候就进宫当了太监,为人木讷不够圆滑,也经常被那些老人欺负。他的遭遇和阿雁有几分相似,阿雁想着自己好歹还有个爷爷照顾作伴,朱雨什么都没有,心中悲凉之际又正义感爆发,拍着胸脯说:“以后有我在,有人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我打架可厉害了!” 不知哪儿来的信心,全然忘记自己被人追着打只能狼狈逃窜的败绩。 朱雨信了,两眼泪汪汪,十分感动:“谢谢你,你人真好。” 朱雨和他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阿雁什么事情都和他说,两个人常常在无人的院子里玩笑打闹,无话不谈。 阿雁说的最多的除了他的爷爷,就是烬冶。 托了烬冶的福,阿雁确实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过上了他和爷爷以前梦寐以求的生活,有饱饭吃,有暖和的衣服穿,有不漏风不漏雨的屋檐可以睡觉。 可这些换来的代价是——他不能经常和烬冶见面了。 两人每天能见到的时间只有晚上的小半个时辰。 阿雁格外珍惜这小段时光。 烬冶偶尔会陪他一起吃饭,大部分时间都是阿雁在说话。他每天见到的东西有限,能讲的也不过是那些他在院子里发生的事,譬如抓到了草丛里的蚂蚱,譬如池子里的某一条鲤鱼跃出水面溅了他的水,说这些无聊琐碎的事情,烬冶也都会安静地听着。 他知道烬冶每天要处理很多事情,等他到了时候要离开时,他自然不会去缠着烬冶要他多留一会儿,只会默默站在屋檐下,目送着被人群簇拥的烬冶离去,远远地瞧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再看不着了才进屋。 某一天,烬冶给他带了书,他开始教他认字。 等字能认个囫囵了,烬冶就会给他布置功课,晚上来检查。 阿雁这下有事做了。 他白日里不用再去看什么蚂蚱鲤鱼,而是去看那些叫他头疼的写满了字的本子。学着书塾里的学生们一样摇头晃脑地记。 朱雨给他备好点心,坐在他旁边听得直打瞌睡。 这般过了一阵平静充实的日子,朱雨某一天收拾东西时翻到了他的包裹,里面一个小东西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阿雁脚边。 “哎呀!”朱雨慌慌张张来捡,却先被阿雁捡起了。 阿雁看着掌心里的紫色石头,陷入沉思。 朱雨脑袋凑过来,道:“好漂亮的石头啊。” 阿雁将石头攥紧,问:“朱雨,你能给我弄样东西来吗?” 朱雨眼睛一眨:“好啊,你说,什么东西呀?”- 阿雁对着朱雨寻来的书,一点点地做他的东西,烬冶白日不会来,所以他只会白日里做他的事。 他手笨,要求又高,不合适就拆了重头再来,这么断断续续做了半个多月,手里的东西勉强有了雏形之后,他这里迎来了烬冶以外的客人。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 阿雁专心致志,一道声音乍然自身后响起,他惊叫着站起来,慌慌张张用身体罩住桌子上的东西,回头一看,身后赫然是笑容灿烂的江如良。 “……江哥。” “小阿雁,好久不见,想我没有。” 江如良说话时配上他的神情很有亲和力,阿雁对他印象不错,闻言笑了起来,道:“想呀。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路过,过来看看你。” “行了,我全看到了,还挡什么。” 阿雁红着脸慢慢站直身子,露出桌上的东西。 桌上摊着一团乱糟糟的丝线,丝线编织成一个挂绳摸样,中心点缀着那颗已经打磨到莹莹光亮的紫石。 做工不太好,但依稀能辨认出整体大概。是佩刀挂穗。 “送给烬冶的?” 阿雁低着头,耳根通红,他没有否认,恳求道:“江哥,你能不能先别告诉他。” 江如良笑意加深:“准备给他个惊喜?”阿雁点点头。 江如良坐下,拿过那颗挂坠端详几眼,道:“这么绑可不结实,我教你吧。” 按着书上的编法确实怎么都做不好,他已经拆了好几遍了,江如良也擅长用刀,对这东西应该比他清楚。于是阿雁立即高兴地同意了:“好!谢谢江哥!” 他坐到江如良旁边,跟着他的手法学。 江如良理着手里的丝线,问:“怎么想着给烬冶送这个?” “他原本刀上那个挂穗……为了救我弄丢了,我就想还他一个。”虽然他捡的石头和他那颗宝石不能比,虽然他已经尽力将石头打磨发亮,不至于太过磕碜,不管烬冶会不会嫌弃,他还是想送。收不收,再说吧。 他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烬冶对他的好,他也想还上一两分。 “我还不知道呢,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他怎么会把你带回来?”江如良问。 阿雁手指蜷了蜷,有些难以启齿。 江如良瞥见他的反应,问:“怎么?不想告诉我啊?” “不是……”阿雁顿了顿,叹了口气,即便他不说,江如良去一问烬冶就会知道,也没必要瞒他。于是便将自己如何去和烬冶搭话,如何骗他进山,雪山中发生了什么事,一一告诉了江如良。 “他心善,可能是瞧我这个小乞丐可怜吧……所以才让我跟着他。” 江如良默默听完,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阿雁想起,江如良和烬冶的关系很好,自己骗了烬冶,害他在雪山里浪费这么长时间,江如良会不会为他的好兄弟打抱不平? 阿雁下意识就道歉:“对不起……” 江如良手中动作一顿,诧异道:“和我道什么歉?”阿雁不说话。 他实在很好懂,表情都在脸上。江如良哑然失笑,说道:“他都不怪你,我怪你什么,不用道歉。” 阿雁心头一跳,语调也不由自主地高了:“他不怪我,真的吗?” 江如良问:“你很在乎他的想法?”阿雁点点头。 “为什么?” 阿雁机械地反复绕着手里的丝线:“……” “因为你是小乞丐,世上没人对你好,他是第一个,所以你对他格外上心,格外在乎他,是吗?” 不止是烬冶,江如良也很会看人。阿雁有些懊恼,怎么自己在他们面前完全没有隐私呢。 “不是第一个,爷爷是第一个,烬冶哥哥是第二个。” 进宫这么久了,他还是不习惯叫他‘陛下’,好在烬冶宽容,放纵他,让他还像之前在浮水镇里那样叫,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优待。 “除了你的爷爷,”江如良问,“你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吗?”阿雁点点头。 脖子上的玉佩只是个念想,当乞丐的日子不好过,为了不至于对生活心灰意冷,未来有些盼头,有个美好的目标才能撑着活下去。 他之前的目标就是想要攒够钱,长大了去找他的父母。 他何尝不知道仅凭一块玉佩去找两个样子都不记得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连自己幼时孤身躺在路边的原因都不知道。 是被父母丢弃?如果是丢弃,那他的父母是一点活路都没想给他留,寒冬腊月将他丢在路边,他们是要他死。如果是走散?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原地停留在浮水镇,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回来找过自己?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的父母似乎都没有很爱他。 他明知这一切,却仍旧只能做这件事。除了爷爷,‘爹娘’这两个人就是他在世上仅剩的羁绊。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遇到了烬冶。 有烬冶在,他就不用再执着于做这件没有结果的事情。 他可以安心地留在烬冶身边,和他待在一起。 “现在烬冶哥哥是我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江如良将手里的绳扣打成死结,眼睑半垂,眼底那抹暗色也随之消失无踪。 他笑了起来,眉眼弯起,感叹道:“小孩子还真是直白。” “你就这么喜欢烬冶?” 阿雁脸倏地红透。 “他那把长刀你瞧见了吗?”江如良比了比自己的腰间。 阿雁点头,他记得,雪山中、返程回宫的时候也是,烬冶腰间的佩刀从不离身。 江如良道:“那刀叫做念生,是一路陪他杀敌索魂的利刃,他很爱惜,向来都是亲自打理保养,谁都拿不到。除非得到他的允许,否则就是让人轻轻碰一下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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