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浮水镇这么偏僻的地方都因为战争而变得动荡不安,其他地方还用得着说?情况只会比这里更加糟糕。我看宣都此刻怕是就已经毁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爷爷哀叹一声,“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也大抵不过如此了。” “宣都?那是哪儿啊?” “笨哪。”爷爷敲了敲他的脑袋,他捂着自己的头痛嚎。 爷爷说:“那是帝王所在的都城,战争的风暴中心,是南宣国最重要的命脉之地。”他似懂非懂。 爷爷苦口婆心摇头晃脑告诫他:“你若想留着小命啊,就只能乖乖待在这里,别瞎跑。等以后日子安稳了,有机会,爷爷再带你出去看看。”他想起来了。 宣都……烬冶哥哥竟然住在那个地方吗,果然不是一般人。好厉害。 他对烬冶的仰慕钦佩之情愈发浓厚。 休息片刻之后复又赶路,在天黑之前,他们来到了城里。 阿雁终于见到了浮水镇以外的世界。 湛蓝无云的广阔苍穹,华丽壮观的楼阁台榭,充满烟火气的街道上人群川流不息,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进了城,他们便牵马步行。 阿雁两眼闪着光,看这个喜欢,看那个也新鲜,路过街角时,他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路边叫卖糖葫芦的小贩。糖葫芦红透诱人,厚厚的糖衣上面撒着白芝麻,就连山楂的块头也比浮水镇上卖得大,城里的东西果然就是和小村子里的不一样。 爷爷以前给他买过一次,酸酸甜甜的味道他记忆犹新。阿雁很想吃,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默默咽下了口水。 二人很快来到一家客栈,烬冶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开个门就能见到。阿雁内心里是很和烬冶睡同一间的,他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人只有烬冶,只有靠着他自己才会觉得安心,但他不敢提任何要求和意见,生怕烬冶有什么不高兴就不愿意带着他了。 他睡的这间房是他迄今为止睡过条件最好的屋子。 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观察桌上的紫砂壶,一会儿躺在柔软的蚕丝被上打滚扑腾。 他呈大字型躺在床榻上,对着帐顶发了会儿呆,默默挪到墙壁,整个人贴在上面。 烬冶就在隔壁。 他细细地去听。 什么都没能听到。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阿雁扯着床上的被子,垂下眼帘。 他有点想念烬冶的怀抱。 寒冷刺骨的雪洞,烬冶的怀抱暖得叫人念念不忘。 翌日醒来,烬冶送来了新的衣裳,阿雁受宠若惊地换上,亦步亦趋地跟在烬冶身后出了门。 怀风载着他俩出了城,几百里之后,出现了一批大队伍。 商人打扮的侍从十来个,腰间全配着刀,为首的一个男子骑在马上,远远地冲烬冶招手。阿雁一怔。 好像是烬冶认识的人。 来到近前,烬冶将他抱下马,那男人迎了过来,问道:“从哪弄来个孩子?” 阿雁很想反驳,他今年满十八,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脱离孩子的队伍了。 不过再仔细看看男子,他个头和烬冶不相上下,身形健壮,小麦色的脸上印着一道陈年的旧疤,从额头蜿蜒划过鼻梁延伸至嘴角,很是可怖。这道痕迹像……刀疤。仿佛是有人拿着一把刀,恶狠狠地冲他劈下,欲将他的脑袋当场劈成两半。 不知道是谁会下这么重的手…… 烬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男人也不恼,转头问起了阿雁:“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还在胡思乱想神游天外的阿雁被他倏地拽回现实。 男人微微弯下腰,嘴角勾起,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样子虽然长得凶,言语举止间倒是挺和善的。他约莫四十有余,按他的年纪,确实可以叫自己孩子,于是阿雁默默受了这个称呼,道:“我叫阿雁。” “唔,阿雁啊,好名字。” 阿雁被他夸,藏不住心思的脸上登时就扬起了笑容:“谢谢……” “不客气,我叫江如良,你和烬冶一样,叫我江哥就行。” 阿雁点点头,立马应道:“好的,江哥。” 江如良哈哈大笑。 “你上马车。”烬冶轻推他背部,将他推离江如良的视线,阿雁望着面前那辆大型马车,手脚并用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马车内铺着软垫,香炉里燃着清新好闻的淡香,不用风吹日晒地颠簸,是比马背上舒服。他以为烬冶也会上来,掀着帘子等,却见烬冶又翻身上马,和江如良骑马并肩同行。 烬冶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对着马车里的他说:“你坐里面,食盒里放着点心,饿了可以吃。” 江如良冲他挤眉弄眼,打趣道:“关系真好啊。” 阿雁默默放下帘子。 马车里放着一个样子精致的雕花食盒,他打开一看,食盒三层,装满了他没见过的好东西。 但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根红色的撒着芝麻的糖葫芦,摆在食盒最上层。 和他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烬冶发现了吗…… 阿雁心头淌过春风流水般的暖意,徘徊在胸口久久不散。他拿起来咬了一口,果然,比他记忆中的味道要好吃很多。 他小口小口吮着糖衣,嘴唇染成亮眼的绯色,似是偷涂了女儿家的口脂。 他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瞄,准确无误地找到前方不远处烬冶的背影。 阿雁眉眼弯起,嘴里的糖浆好似有了温度,快要腐蚀掉他的牙齿与舌头,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化成水。车外。 江如良牵着马绳,状似无意道:“无缘无故捡个人,不像是你的作风。”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却沉了很多,与和阿雁对话时截然不同的音调,甚至带着些寒意。 烬冶道:“一个小乞丐,瞧他可怜而已。” “可怜?”江如良像是听到了笑话,道:“世上可怜之人少他一个吗。” 江如良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凸起,隐藏不住的愤怒憎恨几欲破骨而出:“病入膏肓只能等死的湘疏不可怜?二十多年前被杀掉的几十万南宣国人与战士不可怜?被那关贼屠杀折辱的你我父母亲人不可怜?”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斤重石般砸进烬冶耳中:“你是不是忘记你如今的位置是怎么争来的?多少兄弟为了扶持你而失去生命,你位子坐腻乎了,单枪匹马竟然来找一个莫须有的传说故事,那些被你丢下不管的黎民百姓不可怜?九泉之下不得安息的数万冤灵不可怜?怎么没见你捡几个回来。” 江如良在督促烬冶这件事情上向来较真,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不允许他出一丝错。烬冶明白他说的都对,他语气虽冲了些,但确实是为自己好。他俩是从战场上出生入死刀口舔血一路拼过来的生死之交,虽无血缘,却已经是真正的手足兄弟。 烬冶理亏,他也知道这次确实是他冲动行事,默默受下他的指责。 “以后切勿再犯,我可不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湘疏要是知道你为了她做出这种荒唐事,也决计会打断你的腿。”- 阿雁吃了些点心,不知不觉倚在软榻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四周变得很安静。 嘎吱嘎吱,他只听到车轮滚过地面的声响。听不到人声。 烬冶好像……不在。 他唰得掀开车帘,面前只剩下两个牵马的侍从,他们行走在一道长长的红墙巷道中。 听到动静,其中一个侍从回头,对惊慌的阿雁解释:“公子莫慌,陛下已经给您安排了住处,这就要到了。” 阿雁听到一个陌生的词。 陛下?什么陛下?谁问这个陛下了。 阿雁顾不得其他,问道:“……请问您,刚才和我一起同行的那个人呢,就是带着我的,那个叫烬冶的哥哥,他去哪儿了?” 侍从面色古怪,和另一位同伴交换了下眼神,良久才道:“陛下和良将军有事务需要处理,您稍安勿躁。” “……”又是这个‘陛下’。答非所问,莫名其妙。 马车停在一处红门外,阿雁抱着他的食盒下了车,侍从领着他推开那扇红门,面前是一处宽敞的院子,高高的院墙密不透风,庭院中央生长着一颗参天大树,树干粗壮,枝桠疯长蔓延,如一把枯枝巨伞罩在这方院落之上。 没有开花,不知道是什么树。 再往里走,红墙绿瓦,满目翠色中矗立着一栋房屋,雕栏玉砌,气派古朴,阿雁看呆了。住处?他们指的住处是这里吗?这可比他的茅草屋强多了。 他难以置信,磕巴问道:“你……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让,我住这儿吗?” 送阿雁过来的侍从道:“是呀公子,里头物件都已备齐,舟车劳顿,您在这儿好好歇息。奴才就在外头候着,您有事吩咐。” 难得有人肯对他这么客气,但现在情况复杂,又是陌生环境,唯一信任的烬冶也不在身边,阿雁根本无法安下心来。 他背着他的小包裹,怀里还抱着个食盒,肚子里再多疑问也不敢吐露,只能安静地点点头。 “谢谢你,麻烦了。” 侍从退了出去,偌大的一块地方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进了屋,屋里的装饰摆设一下子晃瞎了他的眼,他碰都不敢碰这些自带无价光环的东西,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几条命都赔不起,连忙又退了出去。 他一屁股坐到屋外台阶上,小包裹和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 烬冶去哪里了。 这里又是哪里,他的家吗? 可是那个人,刚才那个人为什么又说什么陛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等了半个多时辰,他终于等到了烬冶。 烬冶脱下了那身霁蓝色的衣衫,换上了一件精美的玄色华服,衣袍下摆以及袖边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祥云纹样。 和烬冶一起来的还有江如良。 “哥哥……”阿雁蹭地站起来下意识往他面前跑去。 烬冶还没说话,江如良倒是开口,笑吟吟道:“小阿雁,该叫陛下。” 阿雁停下脚步。 有什么看不见的情绪从脚底窜上他的天灵盖。 有钱人、陛下、宣都……南宣国。 宣都、帝王所在的都城。 陛下。陛下和良将军…… 所有的词汇聚集在一起,半晌,他终于理清这团糟糕打结的线团,看清了线团中隐隐露出的真相。 陛下、小厮口中的陛下指的是烬冶。 烬冶,他不是什么商贾人家,也不是什么江湖侠客。——他是南宣国的脊梁,是万人之上,权势显赫的尊贵帝王。
第15章 念生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烬冶之间地位不等,但没想到二人之间横亘着的是这般天与地的阶级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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