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雁想,自己演技拙劣,而烬冶也从不是以往那些单纯好骗的人,是他自以为是。也许烬冶一早就看穿了他,也知道他在骗人,只是为了心里那仅有的一丝希望在自欺欺人。 直到这个假象被自己亲手打破。 既然知道他是个骗子,他们也没有继续往深处走的必要了。阿雁主动提出要离山,烬冶说可以等他身体再养几天,但他执意要走,于是他们原路返程。 回去比来时还要安静。 阿雁不敢再随便开口,生怕自己惹烬冶生气。 烬冶仍旧会照顾他,这让阿雁更加过意不去,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直到他再次病倒。 他毫无预兆直挺挺倒在了雪地里,再醒来时被烬冶用一个面对面的姿势抱着。他的头紧贴着烬冶的胸膛。 “对不起。” 这些天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尽管知道说千遍万遍也无用,但还是每说一次就能微妙地让自己好受一点。 等出了山,烬冶就会离开浮水镇,他会去哪里呢? 是继续去找大夫,还是……去找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昆仑山。 他真的要这么一直找下去吗。 自己骗了他,他又要用什么手段来惩罚他呢? 他走了,自己又是那个孤身一人的小乞丐,住在他的茅草屋里,日日夜夜和爷爷的坟墓作伴。 没人会给他好吃的,也不会有人给他衣服穿,关心他,照顾他了。 这是他和烬冶最后剩余的时光。 他抓紧了烬冶的衣服,眼角湿润,有什么要涌出来。 他枕着他的胸口没动,直到烬冶问了他一句话,他呆呆地抬起头,傻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 烬冶就又说了一遍:“你想不想跟我走?”走? “离开这里,离开浮水镇。”他说,“自此以后跟着我。”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遇到了愿意对你好的人,就跟那人走吧。」 「无牵无挂的离开这里,去你认为能够得到幸福的地方。」 脑海中响起爷爷临终前的告诫。 愿意,对我好的人。 去我,能够得到幸福的地方。 阿雁耳朵嗡嗡作响。 他知道,要是拒绝,他以后再也不会遇到烬冶这样的人了。 于是便鬼使神差般,点了头,应下了。 “好。” 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遭的情况了。 出雪山之前,他路过一处乱石堆,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扑过去在里头挑挑拣拣,烬冶以为他有东西丢在这里,问道:“你找什么?” 阿雁没有回,只是仔细观察着,终于在一堆灰黑的石头堆里发现一颗漂亮的,紫色的石头,被雪水染透,莹莹地发着光。像宝石一样。 他当成珍宝似的放进兜里。 烬冶将他奇怪的举动尽收眼底,没有多问。 一出山烬冶就去马厩领怀风,阿雁则回了自己的茅草屋收拾东西。 他家徒四壁,是小偷来了都直摇头的穷,当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他在屋子里转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只拿上了他的破烂钱袋和他的小铁锅,那块捡到的紫色石头,以及他随身携带的脖子上的半块玉佩。 他拎着他仅有的行李,跪到爷爷墓前磕了几个响头。 墓碑上密密麻麻,是新写上去不久的字,烬冶的字很漂亮,即便挤成一团也很好看。他想起当初烬冶提着笔写到最后写不下时脸上的表情。 阿雁笑了起来。 他不认得这些字符,但他知道这些字的意思。 “爷爷,阿雁要走了,以后不能天天陪着您老人家,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他拿着手帕擦拭着墓碑上的雪。 “我要和烬冶哥哥离开这里,他说要带我走,虽然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只要跟着他,我一定会没事的!” “他人很好,我骗了他,他不仅没有怪我,也不生我的气。我生病的时候,他就像你一样愿意细心地照顾我……他是个好人。” 阿雁两眼含笑,嘴角微微上扬,呢喃道: “爷爷,你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不用再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的。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 阿雁做完这一切就走出屋,蹲在路边屋檐下等烬冶来。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空空的长街上,他一直没出现。 阿雁蹲得腿都麻了,一开始的兴奋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消失不见。他呆呆地望着道路尽头,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难道是……烬冶骗了他吗?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自己也尝尝被蒙骗的滋味,他要报复回来。 他从没想过要带他走,当时只是随口一说,而自己却当了真。 这么久都不来找他,他是已经离开了吗? 连声再见都不和他说,看来是真的很讨厌他啊。就说……怎么可能有人被骗了不生气的…… 阿雁把头埋进膝盖里,鼻子发起酸。 哒哒哒,他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 闻声看去,怀风远远就甩着它乌黑发亮缎子似的鬃毛,迈着优雅的步子向他冲来,来到阿雁面前时,它忽地抬起前蹄嘶鸣不止,本来它就高大,这么半腾空而起,更像是一堵濒临倒塌的巨墙。 阿雁吓得连连后退,生怕自己再躲慢一点就要被它踩死在脚下。 “怀风。” 身后传来呵斥声,是烬冶的声音。 阿雁心头一跳。 “不要胡闹。” 烬冶来到怀风身边,拍了下它的脑袋。怀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用脑袋蹭了蹭烬冶的手掌。 “没事吧?”他看向阿雁。 阿雁一惊,回道:“没事,没事……” “等很久了?” 知道烬冶没有丢下他之后,阿雁掩饰不住地高兴,怕他看到自己脸上夸张的笑容,他只能低下头掩饰。 “没有很久。” “东西收拾好了?我们该出发了。” 被这个‘我们’取悦,阿雁更开心了,他掂了掂怀里抱着的小包裹,道:“都收拾好啦!” 包裹一晃,就能听到他那个小铁锅在里面撞得叮啷响。 烬冶:“……” 他不理解阿雁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铁锅,但他对他的爱锅表示尊重,没有发表意见。 “给你买了点吃的。” 烬冶将手上提着的食盒交给他,阿雁认出这是镇上最有名的那家饭馆里的招牌点心。 这些东西明明只有一小块却都卖得死贵死贵,还限量供应,但碍不住有人喜欢吃。 每次出炉时阿雁就喜欢站在街道上,远远地闻着香味儿,仅是这样他就很开心很满足了,还从来没有想过能有尝到的一天! 烬冶是为了给他买这个才来晚了吗? 想到有这个可能,他的脸又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 烬冶翻身上马:“小镇子上没什么好东西,你先用这个凑合一下填填肚子,等出去了,再带你去吃好的。” “……”这还不好啊,已经很好了。阿雁默默地想。 “上来。” 他骑在马上,朝阿雁伸出手,阿雁高高抬着脖子仰视他,视线落在他的手掌心。 他的手掌很大,有薄薄的茧,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无名指下方,有一粒小小的痣,点缀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很好看。 想了些有的没的,阿雁缓缓伸出手,将手轻轻放在烬冶掌心。 一放上去,他的手掌就被包裹住,一扯一提,他被轻轻松松拽上了马,坐在了烬冶前面。 烬冶牵起缰绳,像是自身后拥着他,阿雁第一次骑马,肉眼可见地紧张。烬冶和他离得很近,说话时呼吸喷在他耳廓,就像是嘴唇紧贴着他的耳朵。“抓紧。”低沉简洁的两个字钻进耳道,阿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指微微蜷起,血色腾地从他的脸染到脖子。 烬冶两腿一夹马肚,怀风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奔了出去。 景物飞速后退,冷风扑在脸上,阿雁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一步一步离开他从小长大的‘家乡’。 他自颠簸中回头望去,透过烬冶翻飞的霁蓝衣袍袖角,他看到他的那间茅草屋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直到被白茫茫的雾色掩盖,再也看不见踪迹。
第14章 “小阿雁,该叫陛下。” 这是阿雁第一次出远门。 离开浮水镇后,荒凉狭小的道路渐渐变得宽敞,树木也多了起来,甚至能看到路边草丛里受惊跑走的野兔以及林间腾飞而起的雀鸟,阿雁是个乡巴佬,逮着什么看过去都觉得新鲜。 他丝毫没发觉这些东西对烬冶来说都是看惯了的风景,自顾自一个劲地指着让烬冶看。 烬冶带着他赶了半天路,阿雁也被马驮着颠了半天,起初不觉得,直到一阵袭来的疼痛让他无法再忽视——屁股,屁股太痛了。 他疼得龇牙咧嘴,没心思再去看风景了,因为担心怕误了烬冶路程,他直着腰僵着身体硬生生忍着一声不吭,最后还是烬冶一低头发现他的异样,默默勒马在河边停下。 阿雁狐疑地看向他。 烬冶轻盈跃下马:“休息一会儿。” 听到可以休息,他立即偷偷吐了口气。 阿雁也想下地走走,可他骑在马上,脚踩着马镫,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手足无措。怀风太高,他腿够不着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下去。 就在他准备抱着怀风脖子滑下去的时候,腰被环住,双腿落进有力的臂弯里,他被烬冶抱下了马。 “谢谢……”阿雁的脸滚烫,急忙跑到河边洗脸,一低头,水中倒影里,自己的脸红得可以媲美煮熟的虾。 烬冶来到河边掬起一捧水送进嘴里,说道:“往前再行半个时辰就到城里了,到那里先安置一晚,明天再走。” “好。” 阿雁当然没有意见。 他偷偷揉着自己酸痛的屁股,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脸上写满了兴致勃勃。进城!他还没去过城里呢,不知道里面会有些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呀?”烬冶是要带他回他的家吗?他的家乡在哪里呢。 他虽然看出烬冶是个有钱人,但还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呢。 是世家子弟,商贾人家,还是江湖侠客? 烬冶擦去嘴边水珠,沉声道:“宣都。” 那是哪里?……等等,好像有点耳熟,爷爷之前好像和他提起过。 在他小的时候,曾经很好奇外面的世界,就问了爷爷,但是爷爷却板着脸说,外面太乱了,与敌国之间的战争刚刚止息,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新帝虽已登基,但世道尚未安稳,南宣国处处乱成一团,人人如履薄冰,他们在浮水镇这样的小地方还能勉强生存,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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