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啊。 郦黎坐在龙椅上,听着身旁太监尖声喊着“退朝”,脑袋里一片混乱。直到旁边安竹小声提醒,他才在严弥离朝之后,慢慢起身坐上轿子。 严弥这架势,不太像是甩锅。 倒更像是图穷匕见,打算逼他退位了。 恐怕自己这罪己诏刚一写完,严弥就能借此为由头,说他愧对列祖列宗和天下人不配为君,逼着他再写一份退位诏书吧?他还是皇帝的时候严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要是真退位了,怕不是没多久就得暴毙而亡! “陛下,请跟随奴婢们去太庙吧。” 刚下朝,就有一位太监领着两名侍卫走过来拦轿,貌似恭敬地来“请”他。 “大胆!区区一个小黄门——” 安竹把眼睛一瞪,正要怒斥这帮混蛋犯上作乱,被郦黎拦住了。 “朕知道了,”他丢给安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回头冷静地对那太监道,“朕回宫换身衣服,这就去。” 那太监盯着他,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慢吞吞道:“那还烦请陛下快些了,”他傲慢地笑了笑,“毕竟老天爷可不会等人。” 郦黎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太监愣了一下,警惕起来,“陛下为何如此询问?” “怎么,朕连问问名字都不行了?”郦黎反问道。 虽然不情愿,但郦黎现在毕竟还是皇帝,见他神色冷硬,太监还是低头乖乖回答了:“奴婢海东,见过陛下。” “朕记住了。” 郦黎略一点头,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目不斜视道:“起驾回宫。” 安竹恶狠狠地瞪了海东一眼,换来海东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似乎是被对方目中无人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他走了两步,忽然捂着胸口叫唤起来,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眼看着就要疼得走不动路了。 一位宫人上前查看了一番,抬头道:“陛下,安公公大约是犯了急症。” 郦黎烦躁地一挥手:“带下去叫太医医治,别在朕面前碍事!” “是。” 望着安竹被人搀扶着、踉跄远去的背影,仍站在原地的海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上下唇嚅动着,低声冲身旁一个侍卫道:“去,盯着他,别让他往外面传消息。” 这点小伎俩,也好意思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郦黎坐在轿子上,看似面无表情,实则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趁着他换衣的功夫,方才那位宫人疾步走到无人处,悄悄打开了陛下塞在自己手心里的丝绢。 他只扫了一眼,便把丝绢团成一团,囫囵吞下了肚子,然后飞快朝着某个方向跑去。 “相国有令,今日寅时之后,禁止一切闲杂人等出入城门!违令者斩!” 京城要道上,相国府的人骑着快马奔赴各个城门,举着令牌大声朝正在排队进出城的百姓宣布。 城门处霎时一片喧哗。 原本平缓前进的人群开始躁动,所有人都加快了进出城的速度,排成长龙的队伍中,一辆外观平平无奇的马车也在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伪装成车夫的沈江握紧手中缰绳,望着前方还有几十人的长队,冷汗已经湿透了掌心。 他是临时接到陛下从宫中传达的密令,护送卫尉大人家眷出城的。 就在数日前,沈江已经将陆舫的母亲送出了京城,全程平安无事,顺利到达。 陛下听闻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卫尉大人那边似乎也下定了决心,誓与陛下共进退,只将长孙媳妇与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重孙交给他,让他带着这二人离京避祸。 剩下的老夫人、卫尉大人的一众儿女,则全部留在了府中,以防打草惊蛇。 “只要穆家还留有一条血脉,臣就再无后顾之忧。”穆玄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臣愿赌上一条性命,与满门上下四十七口人,誓为陛下除贼!” “若有半分退缩,便叫我穆玄死无葬身之所!” 听其他锦衣卫说,陛下在听完这番话后,愣怔了许久都没说话。 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沈江自然明白陛下为何而叹。 记忆中,陛下的眼睛总是温平纯净的,像是一汪潭水,只有在被什么事物触动时,才会从深处泛起细微动人的涟漪来。 碌碌尘世二十载,沈江从未见过像陛下这般的人。 “小郎,可是出不去了?” 一只纤纤素手拨开车帘,卫尉府的长孙媳妇抱着孩子,目露担忧地问道:“若是实在出不去,那便回去吧。” “回不去了,”沈江直勾勾地盯着队伍的尽头,轻声说道,“若是此时调头或插队,只会被城门卫盯上,介时若被拦下盘查问询,夫人的身份一定会被拆穿。” “那、那该如何是好?” 女人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沈江稍稍缓和了神色,侧头道:“夫人不必担忧,看这天色,应该还有一刻钟的功夫。马上就轮到我们出城了,江曾向陛下和穆大人发过重誓,纵然粉身碎骨,定不会叫夫人与小公子有半分差池。” 兴许是沈江的语气太笃定,女人尽管仍有些忧虑,但也不再言语。 快一点,再快一点…… 沈江一面在内心计算着时间,一面挂念着宫中的陛下。 陛下生性谨慎,很少会临时改变预定计划,如此急切,必定是宫中生了变故! 若城门关闭,自己肯定是无法赶回去了,只能尽己所能,为陛下和卫尉大人斩断后顾之忧。 但愿季大人能护住陛下周全。 沈江暗暗观察着相国府那名来通报传话的下属,见对方神色不耐,似乎是打算提前关闭城门,心中顿时一沉,也顾不得太多了,立刻翻身下马,满面笑容地朝那两人走去。 “二位大人,小人和家中夫人乃是回老家奔丧,还麻烦两位大人行个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把藏在掌心的碎银塞到二人怀中。 城门卫挑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马车的样式,大概是季默提前打过招呼,也没太为难沈江,摆摆手便示意他可以提前走了。 但不等沈江松口气,另一位相国府的侍卫上下打扫了他一眼,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自顾自地揣进怀里,嘴上却毫不客气道:“你是这家的家仆?” 沈江点头哈腰:“正是。” “你当我瞎吗?”那人嗤笑,目光淫邪地落在沈江白皙的手腕上,“哪有家仆长着这么嫩生的手?怕不是你家夫人偷养的小白脸吧。” 沈江笑容一僵,“这,大人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我说得不对吗?” 那人说着,还故意凑过来,使劲儿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沈江眉心一跳,多年混迹三教九流的伶人经历,令他面上依然挂着一副热络笑容,还惟妙惟肖地演出了三分慌张羞涩,“大人,您可别那么大声,那么多人看着呢……” 那人便以为自己猜对了,哈哈笑了一声,神情之间颇为得意。 沈江见他这样,反倒放下心来,知道对方只是言语调戏一下自己,并未心生怀疑。 他若无其事地冲城门卫笑笑,回头牵上马车,慢慢走出城门。 然而就在通过城门的那一刻,马车内突然响起了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 “别哭,孩子,求你别哭……” 马车里传来女人带着颤意的安慰声。 然而已经晚了。 那名正与城门卫闲聊的侍卫表情变了,他死死地盯着脚步顿在原地的沈江,猛地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你不是你家夫人的姘头吗,车里怎么还有孩子?” “给我站住!”
第22章 黄昏时分,太庙内已掌上了灯。 海东冷着一张脸,一撩衣摆,大步迈进了门槛。 刚进门,他就停下了脚步。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海东并没有立即出声,而是微蹙着眉头,望着空旷宫室内那道单薄的身影,眼神一时变幻莫测。 黄卷青灯,烛影昏沉,郦黎头戴金冠,静静地跪在蒲团上。 他低着头,用修长纤瘦的食指在黄卷上一笔一划写着血书。 逆着霞光的颈项白皙瘦削,仿佛随时会被头顶沉重的冕冠压垮,少年皇帝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沉静的侧脸却又在朦胧袅娜的烟雾中,显出几分神定的缄默来。 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外界的风云变幻,又像是一切尽在掌握后的云淡风轻。 海东并未掩饰自己的脚步声。 郦黎自然察觉到了身后来人,但却并未停下书写的手指。 在伤口止血后,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咬开指尖。 鲜血沾染唇瓣,为其增添了一丝惊心动魄的血色。 “陛下。”海东终于开口了,“您可知天下百姓,如今都是怎么看您的?” 郦黎头也不抬地继续写字:“朕不知,不如你与朕说道说道?” 海东便回答道:“他们说您被上天厌弃,是无道之君,如今仙人发怒了,要惩罚景朝的百姓。” 郦黎心中冷笑,还跟他搞起君权神授这一套来了? “朕也知道自己无能,”他面无表情,语气却愧疚难当,“但朕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您是有办法的。” 海东循循善诱:“严相国多年为国尽忠,呕心沥血,若您肯蝉位于他,上天定会感召到您爱民救国的宏愿,届时老百姓们也就都得救了。” “这,这……” 郦黎像是被他大胆的话语吓了一跳,书写的动作一顿,讷讷道:“可是朕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 海东有些烦躁地打断他:“陛下,现在不是考虑祖宗的时候!通王也反了!您让位给严相国,尚且还能保住个体面,要是做了亡国之君,那些叛军可是会帮陛下体面的!” 郦黎沉默良久,低着头,轻声问了一句: “通王真反了?” 海东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怪不得……”郦黎哑声道,“你让朕想想吧,好好想想。” “相国说了,还有两日,下一次早朝前,陛下可得想好了。” 海东也没继续逼他,丢下一句威胁便离开了。 因为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小皇帝,而是通王那边的大麻烦。 相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叛军,凉州兵强马壮,通王又打着“勤王除奸”的旗号,率领二十万大军一路披靡而来,所到之处,郡守闻风而降,甚至还有百姓箪食壶浆迎接。 严弥对其恨得牙痒痒,当朝宣布通王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于昨日拨派大军至函谷关,两军交战迫在眉睫。 ——不过这一切,大概都与太庙中的这位没什么关系了。 海东怜悯地想。 通王若是输了,相国便会利用这次机会登基称帝;若是通王赢了……相国要么带着陛下南下迁都,要么便一不做二不休,用陛下的性命来威胁通王退兵。
145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