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严弥连杀十几位辅国重臣和皇位候选人摄政上位后,带来的最直接、也是最糟糕的影响,其实并非是国家社稷动荡。 ——而是彻底动摇了天下人,对皇帝这个名号的敬畏之心。 郦黎知道,这人问话的目的其心可诛。 接下来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一口咬定是反贼“逼迫”他,和严弥一样,他的这些手下,也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 “李臻从始至终都是朕的心腹,”郦黎突然出声,“他是朕派到严弥身边的,已经给严弥下了整整一个月的药,你们如果还在指望严弥能醒来为你们主持大局,朕可以告诉你们,基本是不可能了。” 当着院中上百来号人的面,他斩钉截铁地给严弥判了死刑: “就算他真的醒了,也绝活不过三个月!” 闻言,几名副统领又惊又怒。 他们很想当郦黎是在说大话,可房间里人事不省的严弥状态奇差无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没救了。 一切事实都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陛下所说的,是真的。 可陛下明明还未及冠,又久居深宫,严弥连个太傅都没给他请过,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帝王心术!? 要是郦黎知道他们的心声,肯定会暗暗吐槽很久——这点旁门左道,哪里能称得上是帝王心术? 他不过是让严弥体验了一把庸医害人的后果而已。 但郦黎这番自爆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几名副统领还好,他们的手下都露出了惶惶不定的神情,郦黎见他们目光闪烁疑虑,立刻又添了一把柴火:“通王起兵,京城危矣,难道你们这些严弥残部落在通王手上,就能好过到哪里去吗?” “朕可以允诺,三息内投降者,朕既往不咎!” “三——” 很快,随着第一声兵器落地的当啷声响起,后面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丢盔弃甲之声。 这些严弥豢养在府中的私兵,平时可都是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货色,眼见着大势已去,他们可不想被按上谋逆的罪名凌迟处死。 一名副统领目眦欲裂道:“你、你们……” 郦黎不为所动,继续倒数:“二,几位可要快些决定了,朕可没有太多耐心。” 眼见着大势已去,最后几人也颓然放下了武器。 众人一起朝郦黎跪拜叩首:“臣等只是一时被严贼蒙蔽,鬼迷心窍,还望陛下宽恕。” 郦黎深吸一口气,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很好,不费一兵一卒抄了姓严的老家! 不愧是我! 但果然,严弥手下就是一盘散沙,这帮人本就是他用利益诱惑来的,自然也毫无忠诚可言,一旦局势有易,就会立即倒戈叛变。 “还没结束呢,陛下。”陆舫提醒他。 郦黎沉沉点头。 他们走的是小路出宫,路上虽然被两个落单的禁军撞到,但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把人敲晕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那两个倒霉蛋究竟是哪边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暂时堵上嘴巴为妙。 现在郦黎要做的,就是折返回宫中,去制止禁军内讧,平息事态。 算算时间,这场宫变已经持续了快半天时间。 消耗的一兵一卒,可都是他手下的兵将! 郦黎咬牙心想,严弥这混蛋,活该被千刀万剐。 京城十万禁军,经此一役也不知究竟还能剩下多少,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抵御外敌、保护百姓? 想起之前海东跟他说的,通王谋反,整整十一路义军揭竿而起……什么九五之尊,这完全就是一堆烂摊子啊! 好想撂挑子,找他哥们去。 郦黎站在人群中央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最近思念霍琮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陛下,坚强点,”陆舫上前架住他的一条胳膊,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臣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大大的不妙,也知道您快撑不住了,但现在正是您获得民心的关键时刻,就算是装,您也得装到底啊。” 郦黎:“…………” 这人是不是成精了?怎么还带读心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再次挺直腰板,挤出一抹“一切尽在朕掌握之中”的从容微笑,硬着头皮指挥人把严弥从房间里逮出来,再带着人马,乌泱泱地回宫救场。 他返回的时候,宫中的大面积厮杀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几股残兵还在负隅顽抗。 皇城内外,到处都躺着伤兵。 不少都已经没了生息,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呻.吟飘散在空气中,连宫墙上都泼洒着大面积的鲜血。 伤兵们的眼神浑浊而麻木,即使看到郦黎走过来,很多人也只是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地望着他走过,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与尸体表面的肮脏衣物接触。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出现了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瞳孔极致收缩,一听到响动,身体就下意识痉挛瑟缩,犹如惊弓之鸟。 郦黎一路走来,目睹这一幕幕惨状,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陛下,不要同情这些人。” 季默忽然出声道:“既然从军,就要做好随时负伤战死的准备,更何况他们还是为严党卖命。” 郦黎没有出声。 他听着那些萦绕在耳畔的呻.吟,沿着长长的宫道,一步一步往前走。 陆舫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郦黎想。 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杀伐果断的乱世之君。 看到这副画面,他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该如何在这个时代尽量提升医疗急救技术。 还有在生死面前,暂时抛却阵营立场,尽可能地救下更多人。 他闭上眼睛,跨过了一条染血的年轻臂膀。 * 转过一道宫墙,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未央宫前。 “老夫当年一手操练起十万禁军,为的是让你们护国佑民、竭忠尽节!”穆玄浑身浴血,怒视前方与他们反目相向的曾经同袍们,“而你们呢?” “拿了严弥一点臭钱,一个个的,就全都忘了本!” “好好去京城之外看看,看看这些年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一群混账东西,还敢倒打一耙,污蔑我们是反贼,把兵器对准你们的兄弟袍泽!与畜生有何两样!!” 对面的将领也负了伤,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任穆玄痛骂斥责,始终没放下过手中的武器。 “穆大人,别说了!” 一位校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穆玄踉跄的身子。 看着插.在穆玄左肩上的箭矢,他痛惜道:“您还是去一旁歇息吧,剩下的这群王八蛋,”他恨恨咬牙,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瞪着对面的兵士,“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让兄弟们来处理就行!” “让开!” 穆玄一把推开他,面色狰狞,突然用力拔出插.在自己肩头的箭矢,身躯摇摇欲坠,看得身边人惊心胆战。 但最终,他仍稳稳地站在了原地。 穆玄提剑指向敌军,怒吼道:“既然敢对自家人下死手,那你们就与贼寇并无二致!老夫虽然中箭,但还能砍人,还能上马!有种就再来战啊!” 远远望见一道鲜血从伤口飙出的郦黎:“…………” 急诊护士呢?快快,止血!消毒!包扎!! 哦不对,这里没有护士,只有他一个光杆医生。 郦黎脑袋里那根学医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直跳了,他对穆玄这种能有效提升我军士气、但明显会造成伤口二度撕裂的做法不敢恭维,赶紧上前几步,把武德充沛的穆老爷子拦了下来。 “卫尉,朕回来了!您劳苦功高,还是去一旁包扎伤口歇息歇息吧。”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穆玄见他安然无恙,顿时大喜:“陛下无事便好,臣方才叫人去太庙找了一圈,未发现您和陆仆射,差点还以为……幸好,幸好!” 郦黎看着他扶着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暖。 “朕是回来收拾残局的,”他说,把目光投向最后残存的叛军队伍,“领头的那人是谁?” “是刘空,”校尉替穆玄抢答道,“严弥提拔他做禁军统领,接替罗登的职位,但他也是穆大人亲手教过的弟子之一。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郦黎了然,怪不得那刘空看穆玄的眼神如此复杂,原来两人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他主动朝刘空抛出了橄榄枝:“既然你是穆大人的弟子,那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朕可以不追究你们谋逆的罪名。” 至于杀害同袍,祸害百姓,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陛下!” 已经被带到一旁的穆玄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刘空打断了:“多谢陛下深恩,但不必了。” 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老实忠厚的国字脸,做出的事情,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刘空自己也知道,郦黎既然能出宫后再安然返回,意味着严弥已经倒台,他也再无靠山可依仗。 但刘空至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动摇的表情,只是在看到身后的兄弟们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之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确有愧于穆大人的教导,”他沉声道,“但相国待我同样恩重如山……” “那是他想利用你!”郦黎皱眉道,“罗登死后,刺客却还没抓到,他打压你的恩师,还把你推上那个位置,你真不明白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 “臣明白。” “那你为何还要替他卖命?” 刘空沉默许久,叹道:“严相国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对得起我刘空,对得起我全家老小……罢了,既然如此,那便用我和阖家上下十四条命,报答相国恩情吧!” “穆大人,对不住了,空来世再给你做牛做马!” 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穆玄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毫不犹豫地提剑自刎了。 刘空一死,他身后的禁军顿时骚动起来,有的效仿他自尽,有的则实在抵不过死亡的恐惧,痛哭流涕地丢了武器,说要投降。 陆舫趁势喝问道:“既然弃暗投明,陛下在此,为何还不快快跪下!?” 一众士兵这才如梦初醒。 “求陛下宽恕!!” “陛下饶命啊,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 “求陛下开恩呐!” 还没等郦黎说话,陆舫便一撩袍子跪地,朗声说道: “陛下,严贼已诛,臣恳请陛下亲政,济世安邦,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万世基业!” 周围人虽然不明白,陆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陛下亲政的事情,但他的后半句话大家都听懂了。 对于一位明君的渴望,是古代平民百姓最深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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