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海东走后,阴影里转出一人。 季默看着瞬间恢复冷静、继续书写的郦黎,不由得敬佩道:“陛下心智胆识果真非常人也。您在写讨贼书吗?” “不是。” 郦黎保持着脊背挺直的标准跪姿,用一种平静到绝望的声调说:“是遗书。” 季默:……? 等反应过来后,他猛地跪下,惶恐道:“陛下何至于此!哪怕真到了城破那天,臣也定会拼死保护陛下出京的!” “朕知道,”郦黎安慰他,“你别慌,求援消息朕已经传出去了,现在就看卫尉那边能调动多少禁军了。只可惜他手中没有兵符,但卫尉在军中声望深重,陆舫那边又有朕给的私印。” “这两人合力,只要能调动一万人马,速战速决,咱们就有胜算。” 季默一脸不信,“那陛下为何要写遗书?” “刀剑无眼,朕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就算他真的这么倒霉,也得让好哥们知道自己把宫中的宝贝藏在哪了,郦黎想。 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one piece,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外人。 郦黎写完最后一笔,长吁一口气。 感受着指尖的刺痛,虽然知道不太卫生,还他是忍不住低头伸出舌尖舔了舔,俊俏秀丽的落尾眉微微跳动,眉头蹙成一团。 “疼死我了……” 季默慌张转身:“臣为陛下去找药——” “不必了。” 郦黎放下手,走过来,把遗书郑重交给季默:“如果朕有个万一,记得把这封信交到你主公手上,叫他为朕……”他本想说报仇,但想了想又改口道,“叫他为朕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季默眼眶通红地看着他,颤抖着收下了血书。 郦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跺了跺跪麻的脚,抬头冲季默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成败在此一举,”他说,“通知李臻,告诉他,能不能当上国师,就看他今晚的表现了!” * “车里的人下来!” 城门处,相国府的侍卫拦住了即将出城的沈江,并喝令马车里的人一并下来,接受审查。 卫尉府的长孙媳妇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慢慢下了马车,低头冲那人福身:“大人。” 幸好,她的神色还算镇定,不至于叫人一眼就看出异样。 寅时快到了,沈江赶紧又往那侍卫怀中塞了两块碎银:“大人,这孩子是我家老爷的遗腹子,所以得一并带回老家,还望行个方便。” 但那侍卫还是纠缠不休:“遗腹子?该不会是京城中哪位官员的家眷吧?相国可是说了,国难当头,但凡有官员家眷敢私自出京,这可是进天牢的大罪!” “真不是,真不是,”沈江苦笑道,“小人怎么敢伪装身份骗两位大人?再说了,这京中哪家大官不是妻妾成群,后院子孙满堂?小人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带着夫人幼子上路,也不怕叫土匪半道劫了,白白葬送了全家性命。” 但沈江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如果这人再继续拖延下去的话,那自己也只能…… “二位大人,”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夫人是在下的邻居,在下可以为他们作证。” 沈江后背一僵,转身却看到一位青衣文士冲着自己淡淡一笑,又对相国府的侍卫拱手道:“出门靠朋友,在家靠邻里,大人给在下一个薄面,令公子在书堂赊的账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若雪先生?”那侍卫也愣住了,“你就住这家人隔壁?哎呀……” 他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尤其是在听到吴盐说免账的时候,立马变得善解人意起来了,“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多了,若雪先生的邻居,肯定不是什么官员家眷,走吧走吧,正好寅时已过,咱们该关城门了!” “多谢大人通融。”吴盐笑道。 沈江出城之后,回头望着紧闭的城门,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居然就这么出来了? 就连排在他们前面的,都还有好几位没能顺利出城呢。 那位若雪先生,他跟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也听过一次,只是一直未曾有见面的机会。 他为何会知道他们今天要出城,还特意站出来帮了自己一把? 沈江驾着马车往前走了几里路,心中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出城不久,天便黑了,暮色如樊笼被覆四野,天空中飘起了冰凉的雨丝,似乎有逐渐下大的趋势。 沈江皱了皱眉,从马车里翻出斗笠蓑衣,披上继续赶路。 雨幕遮蔽了他的视野,忽然,前方的黑夜中亮起一串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是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在远处活动。 “吁——” 沈江立刻勒紧缰绳,准备调头避开。 可别真遇上什么山贼土匪了! 不过沈江并不担心对方会发现他们,因为京郊的土匪大多只是流民作乱,根本不成气候。 然而这次还真叫他碰着了。 沈江没走出多久,后方就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冰冷雨夜中,无数马蹄飞速踩过水洼,金戈铁器摩擦碰撞,却听不到半点人声,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幽灵部队,一路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沈江脸色惨白。 他咬牙思考了两秒钟,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卫尉孙夫人的手中,为她指了一个方向,又掏出身上藏着的匕首塞给对方。 在目送着马车远去后,沈江独自留在了原地,静静等待着身后人马的到来。 哪怕是死…… 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也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截黑绳,细致地绑在左手小拇指上,这是陛下想出的法子,说锦衣卫彼此之间可以靠这个辨认同僚。 而在训练时,季指挥使告诉他们,若遇到生死险境,这便是锦衣卫为牺牲者收尸的线索。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沈江站在道路中央,大雨倾泻而下,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暴雨无情冲刷下,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视野一片模糊。 倏忽一道闪电劈开黑夜。 刹那间,林中耀亮如白昼。 沈江霍然抬头,只见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冲破混沌雨幕,眼看着就要踏过他的头顶,却被马背上的人反手一把拽紧缰绳,狠命勒住,手背上赫然暴起道道青筋。 “吁——” 黑马嘶鸣一声,马蹄高悬,将将急停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沈江的心突地一跳,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他立刻退后数步,躬身下拜道:“将军好神力!不知您是打何处来的英雄?今日相国下令封锁京城,小人姓沈名江,是京郊负责进城采买的小厮,也是刚出城不久,又赶上大雨,这才迷路至此,冲撞了将军的人马。” 一番话说得周到得体,前因后果都十分清晰。 因为沈江知道,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主动介绍自己的来历,先打消对面的怀疑再说。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旁边一道哑砺低沉的声音: “将军,这小子一看模样就不是个老实人,怕不是那奸相派出城的探子,依我看,不如一刀结果得了。” 沈江的心瞬间跳到了喉咙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恐惧,抬头想为自己再作辩解。 却见一位高大肃穆的年轻将领坐在马上,微微压低斗笠,正盯着他左手小拇指上绑着的黑绳。 青年一身银甲文武袍,精铁铸成的盔甲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眉眼深邃立体,长相充满了粗犷的男性魅力,可偏偏那双黑色眼睛又生的十分俊逸,有种雄姿飒爽、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平静而富有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刺骨寒冷的夜雨,让人想起月下平波缓进的辽阔海面,自带三分从容神定的气度。 饶是沈江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居于万人之上、统帅三军的大将。 他壮起胆子,本想继续说话,但那年轻将领终于有了动作。 他引着马往前走了两步,垂眸问道:“你是锦衣卫?” 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波澜不惊的寒江。 沈江霍然抬头:“你是谁?” 青年并不言语,只是朝沈江亮出了一块金牌。 “他有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淡淡道,“见金牌如见朕?” 闪电再度劈开黑夜,照亮林中枯木惨夜。 平地风雨大作,金牌被打磨光滑的纹路上,倒映出沈江几近扭曲的狂喜表情。 随即轰隆一道震天撼地的雷声炸响,如天倾地裂,山河倒悬,汹涌雨水从地势高处倾泻而下。 沈江心惊肉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肮脏泥水里,激起水花四溅。 他心悦诚服地叩首道: “臣,锦衣卫副指挥使沈江,拜见霍将军!”
第23章 “听说,您托人唤我来?” 海东再次迈进太庙时,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一想到即将在这宫中发生的惊天巨变,和严相国许诺自己的好处,海东就恨不得郦黎现在就退位。 若是他能助新帝上位,那便是从龙之功!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看到郦黎挺直脊背站在牌位前,背对着他,许久不言不语,他的眼神也渐渐阴鸷下来。 最后海东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怎么,陛下难道还没想通吗?” 他连“奴婢”二字都不说了,显然已全然不把郦黎当回事。 “并不是,”郦黎叹道,“朕在思考另一件事。” 海东紧皱眉头,“何事?” “我小时候爱闹腾,有一次清明回老家祭祖烧纸时,我妈跟我说了一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郦黎忽然笑了一声,“她说,‘别逼我在祖宗面前扇你,但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海东:? “虽然这些牌位供的也不是我祖宗,”郦黎说,“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海东眉头紧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刚要说话,就听郦黎平静唤道: “季默。”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喀拉声响,一双如铁钳般的手从海东身后伸出,掰着他的脑袋,使劲儿往左一扭。 海东啊地惨叫一声,瞪大双眼瘫倒在地,一股剧痛瞬间传遍身体上下,四肢却完全失去了知觉。 但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动不了了。 海东目眦欲裂地看着郦黎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目光中似是带了一丝怜悯,“颈椎高位C3到C5骨折滑脱,以目前的医疗条件,大概率是高位截瘫。” “你昨天让朕好好想想,朕也的确认真反思了一晚上,究竟该不该这么做。但思来想去,果然错的人不是朕。” “所以朕要走了,去纠正这个错误,如果还能活着回来,朕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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