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查抬眼看向莫岁,却又仿佛是透过莫岁的脸看向某个遥远的已逝的人,瞳孔中映出哀伤与怀念交织的复杂情感。 “可你现在出现在这儿,不就证明你的生活并没有无忧无虑,她的愿望也并没有实现吗?”
第108章 为了打造亲民和善的形象, 出身贵族的政客们往往会投资一些能够体现关怀民生的慈善事业。 福利院是格外合适的选择,在鲜花、阳光和孩子的衬托下,再冷硬的人都能显出两分温情来。 在这方面, 三十多年前, 刚刚于政界崭露头角的莫晤沉比其他政客更加苦心经营。 他没有选择主星那些本就条件不差的福利院做做样子,而是精挑细选了一所远在第三星区、濒临破产的福利院。 “那个时候, 他确实是我们的救世主。” 时至今日,阿查也很难说自己真的憎恶莫晤沉。 “在他来之前, 每个月那一点微薄的补助都被老院长扔进了赌场。要是莫晤沉没有对我们伸以援手,我们所有人都迟早会被卖给拍卖场。” “其中,最感激莫晤沉的人就是阿余姐姐。” 阿查看向莫岁,他眼神惆怅空洞,显然是在回忆过去。 “那时她的年龄比现在的你还小一些, 她只有十七岁,却是十几个孩子里年龄最长的。阿余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 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 对阿余来说, 爱上莫晤沉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比她大十二岁,是唯一一个把她视作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的成年人。他沉稳俊朗, 更善良可靠, 除此之外,这位在主星叱咤风云的政界新秀, 居然还会笨拙地向她学习该怎么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莫晤沉每个月都会按时来到福利院, 与孩子们同吃同住。 日子越过越好,阿余也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完美,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莫晤沉有没有对她动过心,她从来没有奢求过这个。 后来, 突然有一个月,莫晤沉没有来。 阿余在门口等了整整一天,直到裙摆被凌晨的重露彻底打湿,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房间。 打开屋内由莫晤沉资助购买的多媒体屏幕,阿余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莫晤沉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主星一位拥有皇室血统的公爵独女。 莫晤沉的妻子名叫梅薇思·柯儿·伦纳德。 那天,阿余反复读了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很多遍。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能同时拥有两个令她羡慕的身份呢? 她不仅拥有一个有名有姓、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被其他人称作“莫夫人”。 而自己,只是无人问津的阿余而已。 她是慈善新闻上出现在莫晤沉长长资助名单里一个短小的二字词语,是盛大的婚礼进行曲中一个微不足道、无需在意的错音。 阿余并不讨厌梅薇思,恰恰相反,她觉得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比梅薇思更完美的女性了,所以她才会拥有完美的一切。 那时候,阿余会准时收看所有梅薇思参与的综艺节目,她学习梅薇思分享的食谱、听梅薇思在中心音乐厅演唱的录音带、攒钱购买梅薇思同款的礼服。 她通过屏幕里光鲜亮丽的梅薇思窥见那个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世界,几乎分不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莫晤沉还是梅薇思。 莫晤沉在政坛风生水起,不再需要刻意包装形象以获支持,他再也没有来过第三星区。 如果没有异兽的入侵和星枢的抢掠,阿余或许会一辈子都待在第三星区这所小小的福利院,只永远遥望着她的两颗星星。 变故发生在八年后。 当黑压压的丧鸦群在星球上空盘旋不落时,阿余还没有察觉到,她不够幸福却起码安稳的世界即将覆灭。 杂食性的恶禽垂着腐臭的涎水,吃掉了花草粮食、吃掉了房屋建筑、甚至吃掉了四处逃窜的居民。 可这场天灾并没有击垮阿余。对边远星区的人民来说,不可预料的异兽入侵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她没有就此屈服。 “阿余姐姐是个很神奇的人,她的生命力总是那么旺盛。我那时候只有13岁,她在我眼里简直像个超人。” 阿查笑了笑,眼中盛满破碎的星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那么多张长途航票的。” 家园被丧鸦占据后,原本发展还算不错的福利院又只剩下了十几个孩子。阿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沓可以远渡第五星区的星际船票,要带所有的孩子一起离开。 “我还记得船票上写的出发时间。” 阿查回忆道:“5月8号,23点14分,我的座位号是F区17排H座,阿余姐姐的座位在我旁边。” 虽然比第三星区更加偏僻落后的第五星区未必是好去处,但那里至少暂时安全。 阿余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活下去,她在哪里都可以笑着生活。 “可是。” 讲到这里,阿查的眼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恨意,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放松死死咬住的牙关。 “那天凌晨,星枢的航舰降落在了本就近乎荒废的星球。” 那时候星枢的规模还没有现在庞大,业务也不像现在成体系,基本就是个由一群烧杀抢掠的流氓勾结而成的草台班子。 他们想要趁火打劫,在混乱中搜刮掉这颗星球仅剩的一点油水,也就是在那一夜,阿余的生活彻底改变。 在兽潮中也不曾彻底垮塌的断壁残垣被付之一炬,阿余和孩子们没有赶上那趟星际航班。 阿查不想回忆那天晚上具体都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夜过去,还在喘气的人只剩下了他和阿余。 他们留下阿余是因为阿余足够年轻漂亮,留下他则是因为阿余一直死死抱着他。 阿查被痛苦的记忆困住,暂时停止了讲述,莫岁开口,干巴巴地问道:“……后来呢?” 莫岁的语气听起来很僵硬,不是因为他无法共情,而是因为他已经完全麻木,就像一台接收了过多信息的处理器,距离崩溃死机只差一线。 “又是兽潮袭击,又是星盗抢掠,政府为什么没有援助?” 毕竟星枢逍遥法外的现状是莫岁亲眼所见的,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星枢当年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理。” 阿查给出的回答与莫岁预想的不同,他摇了摇头,解释道: “事情闹大之后,为平舆论,当时任职军部首席司令的兰德勒公爵亲自处理了这件事,星盗也全部被绳之以法。” “至于这些本该早被处以死刑的罪犯为什么能在多年后卷土重来,抱歉,虽然我混进这里也有些年头了,但我没有查出来。” 阿查缓了口气,接着讲述当年的事情: “军部介入后,阿余和我被救出,我那时年龄还小,因为打击太大,精神状态差到没办法进行星际远航,所以留在了第三星区疗养。而阿余争取和返航的舰队一起去了主星。” 听到这儿,莫岁突然打了个寒颤,指尖不自觉地紧扣入掌心。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隐约感到,故事即将走向失控,而自己也即将以一个不被所有人欢迎的方式登场。 分离之后,阿余与阿查依旧经常通信,方式却不算便捷。 阿查那时住在疗养院,又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光屏,所以阿余都是将手写信拍照传给护工,再由护工打印信件后转交阿查。 因此,阿查并不清楚,阿余和莫晤沉具体是在什么时间地点重逢的。 只是某一天,阿余在信件里掩藏不住兴奋地写到,她通过了莫家聘用侍女的考核,拥有了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阿余没想过要做造成他人关系碎裂的坏人,尤其她面对的还是两个她爱的人。她想,她只要能看着莫晤沉和梅薇思白头偕老,就算自己也做过一场美梦了。 可阿余的美梦碎裂得极其轻易。 在她进入莫家工作的第一天晚上,管家把她叫进餐厅,说夫人在和老爷用餐时不慎打翻了碗筷,让她去把地面的垃圾收走。 任谁都能看出,那一地的琉璃碎片绝对不可能是“不慎”造成的。阿余只多问了一句夫人是不是情绪不好,就被梅薇思泄愤般扔向她的勺子砸伤了额头。 而对于这场闹剧,莫晤沉的处理方式只是冷冰冰地告诉她夫人发了病,然后叫来家庭医生给梅薇思打了安定。 那天晚上,阿余在跪着捡去华贵地毯上那些亮晶晶的碎屑时,几乎感觉她是在亲手扫走她少女时代破碎的梦想。 阿余很擅长坚强地面对明晃晃不加遮掩的苦难,却没有任何经验抵抗被糖衣包裹的利刃。 随着时间流逝,阿余终于知道,“宽仁待下”的莫晤沉原来冷血无情到可以当着幼子的面射杀政敌,“优雅高贵”的女明星梅薇思每晚酩酊大醉后都会肆意打骂侍从。 新闻里那些她曾经无比艳羡的细节都是假的,莫晤沉送给妻子的“手作”礼物其实是管家统一采办的,梅薇思也并不会做饭,分享的食谱只是随手从主厨那里抄来的而已。 更令阿余感到悲哀的,是她依旧爱着败絮其中的他们。 她没有办法,在那些灰暗绝望的日子里,她以他们为精神支柱才拥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不爱他们,阿余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活下去。 “她把这些都写在了信里。我明白她不是有意让我知道这些的,只是除了我,那时的她实在找不到别的途径可以略微倾倒内心的苦水了。” 阿查如此道,其实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当时的阿余,明知莫岁不是合适的倾诉对象,却就是无法停止自私地向对方倾诉所有尘封腐烂的往事。 真正让阿余崩溃的,是她后来发现,莫晤沉居然真的喜欢过她。 莫晤沉喜欢过当年那个除了笑容和勇气一无所有的阿余,可完全利己的莫晤沉在察觉自己的感情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与梅薇思这个绝对的更优解举行了婚礼。 在酒后乱性的那个夜晚,莫晤沉在阿余心中的形象彻底垮塌。 阿余心如死灰,她自暴自弃地将自己融入了莫宅沉重压郁的空气,任由事态失控,如同泥沙俱下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 “她本来想自杀的,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终于听到阿查这句宣判般的话,虽然早有准备,莫岁还是感觉自己被当头砸了一棒。 他不想听了,身体仿佛启动了自我防御的机制,莫岁耳中持续响起令他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嗡鸣声。 莫岁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可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什么感情充沛的人,所以他原先只是觉得他们对自己很严厉,但也仅此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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