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纨绔眼神迷茫,身体早被大烟掏空,小少爷在烟雾里挺直着身子,目光锐利的扫过那些已虚无的人,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那时候小少爷已经买下了戏班子,当天晚上,小少爷还在那奋笔疾书,规整漂亮的正楷一字一句的写下星火,灯光下,那双眼灿若星辰。 小少爷在这个落后的城搞起了革命,楚云是知道的,这里落后的思想就像是被打湿的柴火,烧不起丝毫烟火,小少爷就把目光放向了他,那天晚上,小少爷放下笔,第一次这么严肃,问他愿不愿意带着戏班子去上海。 那或许是第一次被触动吧,有人在这样一个时代,相信一个大字不识的戏子。 楚云没上过学堂,小少爷是第一个教他识字写字的,曾经他以为只需要会唱戏就好,但小少爷说有时候文字比刀剑锐利,笔杆子也能成为枪杆子,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慢慢的,他自己也会练字到天明,小少爷眼泪的赞赏,也让他觉得高兴。 戏班子风风火火到了上海,小少爷做起了生意,一开始其实不太顺利,上海的地头蛇有意无意的针对,大家都相互扶持着过日子,转机或许是那天,小少爷拿着一段从庙里求来的红绸布,系在戏院里那颗古树的枝丫上,红布飘起,带来几分生机。 好像上天保佑,他们的日子真的好转了不少,小少爷的生意在上海立了足,戏楼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响亮,慢慢的,他也成了数得上名号的角儿,平日出门都有戏迷追着送礼,剪了那头长辫子,就像抛开了曾经,戏班子里多了名贵的脂粉气,也不会为了吃住发愁,也再没窘迫的剪过戏服上的线头,戏班子已经成了达官贵人的专属。 小少爷总是坐在二楼的位置,一碟糕点一盏茶,就能看一天的戏,他每次上台,总是忍不住抬眼看去,比起他,小少爷更常穿着长袍的款式,换上便装时,小少爷看上去才像是一直留在旧时候的人。 在发现心随着穆鹤山的笑而颤动时,楚云面色惨白。 如果在别的地方,或者别的时代,或许更好。 可现在的世界太难了,楚云害怕世俗了,获得了太多太多,害怕摔在地上时,那些浮华离他而去,满堂喝彩与籍籍无名的差距实在太大太大。 只是一个男人的感情而已,放下对他而言,简直就是—— 轻而易举。 小少爷在雪地里捧着火红的玫瑰,眼中带着希冀递给他玉佩,是副漂亮的景色,可惜他毁了所有,花刺刺破了小少爷的脸颊,玉佩被丢进雪里,他仓皇的逃离,没去管被留在风雪里的人。 坏事传千里,戏班子里的人义愤填膺,不知不觉,他们都忘了如今的荣光是靠着谁,小少爷无助的看向他,可他躲开了求助的视线,握紧了拳,终究还是离开了。 谁也没想到,那狼狈的景象,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小少爷,第二天清早,树枝上的红绸布没了,整棵树也像是没了冬日的生机,死寂的吓人。 那时候的楚云终究还是年轻,没想到戏班会有人把消息走漏,就像一夜风雨,整个上海滩沸沸扬扬嘲弄着小少爷。 他真的有些害怕了,街上的报童把这当做笑料大声嘲弄,仓皇的奔向小少爷的店铺,空无一人,连着打杂的伙计也不见了,边上的铺子说店主要离开几天。 或许小少爷只是害怕了躲着,没关系的,他等几天就好了,可手指止不住的颤抖,心脏不正常的跳动,脚步虚浮,像是马上就要下坠到谷底。 不知道过了几天,店铺开了门,可来者不是熟识的面庞,他们说,这铺子卖了,连带着小少爷当年废大力气盘下的土地一并卖了,伙计也都遣散了。 小少爷是不是回家了?他想马上回去,但麻烦事却是一桩又一桩,戏楼那边被人找了麻烦,没了小少爷护着,他们才看得清,戏子终究是戏子,手上无权无势,成不了气候。 楚云压下内心的不安,开始学着处理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戏班子里前些天跋扈的学徒成了霜打的茄子,讨人喜欢的少年只会帮倒忙,这时候有人念起了小少爷的好。 在事情完结的那天,楚云内心的坚持破灭了,那些学徒染上了恶习,抽着大烟吞云吐雾,和那些纨绔一模一样,上海改变了他们这些旧事物,但也带来了太多太多的诱惑。 他像是变成了曾经的小少爷,在烟雾间冷眼看着这些人,从他们身上,看不见希望,只有一望无际的腐朽与黑暗。 心脏催着他逃离,却被无形的大手压制在原地,扼制住他的呼吸,仆人捧上一封请柬,他就像是飘离在外的灵魂看着自己接过请柬。 冥冥之中,他们终究回到了那个落后的城,但人们更加麻木,外界革命的枪声已经响起,军阀像是潜逃的老鼠躲藏到这个城,戏台维持着最后的辉煌,满头珠翠堆砌,他扮起雍容华贵的杨贵妃,为台下披着人皮的鬼怪表演,伴随着鼓点,心也一颤一颤,一股气闷在胸口,像是下一刻要呕出血来,他演一折独角戏,未蜷着腿压低身高,楚云站在高台上俯视这些人。 贵妃眼中含泪,哭的是命运,还是这不公的世道。 满堂花醉三千客,却无一人是知音。 麻木的走下台,身后白花花的大洋砸上台,楚云却觉得心底的空洞越来越大,推开一身烟味上来阿谀奉承的人,水袖拖曳到地上,一步一步的走着,穿戴着满是浮华珠翠走进这座城,顺着记忆里的路走着,人越来越少,人们的眼神越来越古怪。 啪嗒—— 踩中了什么,身体像是感觉到什么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浓墨勾勒的眉眼垂下,刺绣精美的戏鞋下是一张惨白的纸钱,再看向前方,纸钱越来越多,铺了一路,一路延绵到破败的宅邸前。 名声大噪的角儿疯癫似的扯下头上的冠冕,珍珠琉璃首饰砸了一地,他向前跑着,金线点缀的戏服成了束缚的枷锁,曳地的裙摆阻挡了步伐,跪倒在宅邸的石阶上,尖锐的棱角磕进皮肉,激出眼中水雾。 他不敢停下,推开被贴上封条的大门,走进破败的穆府,蜘蛛结网,杂草丛生,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厅堂的大门敞开着,贵重的古董被洗劫一空,塌上躺着人影。 楚云走的近了些,看见那枯瘦腐烂的皮肉,跪倒在穆老爷的尸身前,房里有了腐臭气味,头上的长假发落到眼前,眼里涌出的泪染上脂粉滴落在地上,什么也不剩下。 他发了疯似的磕头,他害怕他的小少爷也成了无声的尸体,磕到额头一片血红,脂粉盖不住血水,血混着泪糊了半张脸的油彩。 风吹过,卷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上面规整的笔迹他熟悉的很,小少爷曾手把手的教过他如何写出一手风骨,可惜他只学来嚣张肆意。 风卷着纸张又要飞走,楚云魔怔的看着那张纸,连滚带爬的在雪地里追赶,街上的人被他满脸血迹的样子吓了一跳,天色也暗了下来,他就像是无处可归的游魂,风引着他来到了后山,落在一处雪堆上。 隆冬腊月,血干涸在了脸上,他一步步走向雪堆,而后猛的跪下身,仔细保护的手探近雪中冻的青红,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天色完全暗下去,他碰到了僵硬的皮肉。 怕冷的小少爷被埋在了冰冷冷的雪堆里,身上规矩古板的长袍被撕开,像是布条条一样挂在身上,死后青紫伤痕浮现出来,那双写的一手好字的手也软乎乎的,没了骨头的支撑,野狗野狼分食了腹部的内脏,偌大的伤口暴露在眼前,楚云手足无措的让小少爷靠在自己身上,解下身上曾花高价定做的戏袍。 "我们回家,鹤山,我们回家。"人死后的重量轻飘飘的,小少爷浑身青紫,像是怪谈里的僵尸,"不冷了,我来了。" 夜里的城安安静静的,值守的军官想拦下他,也被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名动上海的角儿有些乖张,军官不打算拦着他,楚云就带着他的小少爷走回穆府,没再去管戏班的叫喊,那不再是他的归处。 夜里有听了消息的军官醉醺醺的找了过来,挺着酒肉养出的肚腩,和他细说着小少爷一身风情。 "他喜欢男人,那我们在他死前给他破个处,还真是便宜他了!" 那个军官这样说。 楚云打了热水给小少爷擦干净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袍子,在扣上领口最后一个扣子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手一滑,扣子没扣上,露出小少爷脖子上青紫伤痕。 "这种人死了就死了!你就安安静静唱戏就——啊啊啊啊啊啊!" 生火的木柴被刺进军官的眼睛,被大烟掏空了身体的军官仰面倒下,楚云提着削尖的柴火一下又一下的刺穿着皮肉,等到身前一片血迹,才呆呆的停下。 他回到小少爷身边,虔诚而恭敬的吻了吻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等我。" 世界的主角干什么总是轻而易举,那天晚上,安静的城起了两场大火,一场烧掉了军阀驻扎的烟馆酒楼,一场烧掉了刚搭建不久的精致戏楼。 戏班子的人找到穆府,希望楚云和他们一起回上海,如果戏班没了楚云又没了穆鹤山,那么他们根本无法立足,人们推开了穆府的大门,却发出阵阵尖叫。 军官的尸体被麻绳吊起,院里摆放着两张太师椅,穆鹤山与穆老爷开始腐烂的尸身端坐在上面,楚云依旧穿着脏污的戏袍子拿着长剑舞戏,长发散乱着,状若疯癫。 他转身的时候别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张被上天厚爱的脸上大半是烧毁的皮肉,他看上去不再是名角,而是可悲的疯子。 长剑泛着冷光,指向呆愣住的人们。 "我哪也不去。"楚云这样说。 "我要唱戏给我的少爷听,再也不离开。"神经质的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玉佩,那是他昨天冲进火场抢来的,也是这张脸毁掉的原因。 他眼里终是满蓄着泪,无论是悲喜,泪总会滴落下来。 "我喜欢他,很喜欢。" 等到人们离开,院子里又冷冷清清。 戏子唱了一天一夜的戏,街坊们都觉得渗人。 等到第二天没了声响,人们壮着胆子推开朱红色的大门,探头一看,院子里三具尸体。 开了刃的剑隔开皮肉,戏子自刎在雪中,尸体依偎在穆鹤山的尸身上。 这里成了破败腐朽的院落。 穆鹤山留在了这座城,楚云也没走上既定辉煌的道路。 他们都死在了这座城。 作者有话要说: 爽了()
第26章 、画家的悲剧 穆家的少爷病倒了,急坏了一众仆人,他们中不少都是看着小少爷长大的,母亲和姨娘死后,父亲沉浸在悲痛里,也是这些叔婶照顾着,病来如山倒,这病凶得很,医生也只能开药养着,装饰典雅的房里没了檀木香,只余下苦涩的中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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