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谪仙应道:“一定。” “掌门!”一个看守禁阁的修士前来禀报,“不好了!鬼王的尸首不见了!” 许九陌方才接手这一大门派,许多事情尚不甚清楚,于是他问道:“什么尸首?” “廿载之前,鬼王伏诛于亡人谷下,但他周身煞气太重,所以四大门派便将其大卸八块,各自镇压不同部位的尸骨,明净山所镇压的,便是头颅。” 听完修士的回答,许九陌兀自念叨:“二十年了,难道鬼王萧叶舟,又要回来了吗……” 末了,许九陌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庸人自扰,他把幸存者尽数召集到了一处,准备重新整顿门派,可他却自始至终都不曾留意到,沈谪仙眼中一闪而过的猩红。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许九陌与鬼众大战两日一夜,早已身心俱疲,后又和所余修士商议良久,此刻正欲在主殿歇下,但他想到沈谪仙还在三清湾,鸠占鹊巢的意味太过明显,所以暂且去了偏殿休憩。 其实许九陌想多了,因为沈谪仙早已离开了门派,他在山腰处停顿了半晌,继而来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前,他伸手轻触,才发觉竟然有人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沈谪仙未免一怔,嘴角似有苦笑溢出。 从门派沦陷,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可笑。 “让你失望了。”沈谪仙叹了口气,手中亮起一点暗淡的荧光,“我是你的一部分,我有你的记忆,所以你会的法术,我也会。” 沉重的石门轰然开了。 沈谪仙在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慢慢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点了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幽幽的光亮照映着一张稚嫩的面庞,沈谪仙看向光晕之下的少年,他探出手,想碰一碰少年的脸颊,可却在指尖与肌肤仅有毫厘之差的时候,他停住了动作,小声唤道:“亓官楠……” 亓官楠没有醒来,只是倚着床榻和衣而眠。 沈谪仙的手指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亓官楠醒了,睁眼发现沈谪仙近在咫尺,但他并不意外,“你来了。” 沈谪仙哑然失笑,几多辛酸无奈包含其中,“对,我来了。”他用着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轻轻叹道,“亓官楠,我来杀你了。” 很轻很轻,轻得像一个久别寒暄的玩笑。 “把我杀了,你也会死。”但亓官楠却不以为然,“沈谪仙,别忘了,你只是我的一缕善魂。” 沈谪仙闻言一怔,他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 魂魄撕裂,造就新生。 他虽是亓官楠的一部分,却完全判若两人,沈谪仙仿佛保留了少年最为善良纯澈的赤子之心,而亓官楠——真正居于幕后的主使——却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即使连他的善魂也在时光的洪流里,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身为亓官楠的善魂,沈谪仙清楚自己的宿命为何,也明白自己的手里注定沾满血腥,所以他在亓官楠用不到自己的闲暇之时,便在下修界悬壶济世,想替自己,也替亓官楠赎些罪过。 如今回想,在亓官楠把沈谪仙剥离出灵体的那一日,就告诉过他:“你是我的善魂,但你也是明净山的沈氏小公子,你背负了我的恨,也背负了‘沈谪仙’的怨。” 真正的沈谪仙早就死了,死在了母亲下葬的第三天,因为沈博恩怕自己的丑事流传于世,所以派人杀了他,以绝后患。 由于死于非命,尸体上的哀怨迟迟不肯消散,无常鬼原想把沈谪仙炼制成走尸,可亓官楠却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若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了?” 说着,他把自己的善魂渡了进去,让沈博恩的心头大患再度降世,自那之后,世间死了一个明净山的私生孽子,活了一个下修界的杏林圣仙。 “我恨……” 这是“沈谪仙”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他能感应到这副身躯枉死的恨。 “可我不会恨……” 但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一缕善魂,缺了剩下的两魂七魄,又怎的会恨? “不会也便罢了,”亓官楠拍了拍削瘦的肩膀,“有时候会的太多反倒是庸人自扰,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命令去做便好。” 他的命令,倒不是让沈谪仙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不过是派他去三清湾求学问道,并紧盯住萧晗的一举一动。 其实,当初接近萧晗的时候,沈谪仙不曾动过私心,他只是听命行事,心中除了亓官楠的谋求和计划,什么都容不下。 奈何人都是会变的,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变数扭转,性情与境遇都会发生改变。 当萧晗真挚地捧起他的手,说出“可我在意”的那一刻起,沈谪仙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扪心叩问,忽然就很想知道,明明自己除了善念什么都感觉不到,可为何心脏却如同遭人蹂躏一般,酸到发痛。 沈谪仙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所有的付诸都功亏一篑,但没有什么事情比保住二郎更为重要了。 什么逢场作戏,什么表里不一,沈谪仙浑然不在乎,只想赴汤蹈火拼尽全力地帮萧晗一次,一如他向来会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一样。 若是这条命,能允许自个儿做回主就好了。 他就像一个戴着假面的提线木偶,不甘却也只能沉默地上演这出——无论如何也没法圆满的折子戏。
第九十五章 莲开并蒂花无色 灯影朦胧,映着沈谪仙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温柔,只不过眉间多了一份蓄谋已久的杀意,他问亓官楠:“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亓官楠捻起一枚白棋,握在手中把玩,“只会行善积德的杏林圣仙,到底想要什么?” 沈谪仙未语,亓官楠却把他的所思所想尽数挑明:“昆仑关不肯将鬼王的残躯交出来,我势必会灭许氏全族,你怕到时候波及到许九陌,所以便提前一步把三清湾托付给了他,为的是不让他回家,对吗?” 亓官楠把那枚白子放于棋盘星位,不顾沈谪仙回答与否,他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你想保他一命。” 沈谪仙亦步亦趋,拿起一枚黑棋挂角,双飞燕几近成型,“鬼王的头颅你既已得手,又何必偏要许九陌的性命?” “其实我也好奇,”亓官楠看出了沈谪仙的意图,却执子脱先,仿佛不愿与他纠缠,“当年天涯山被无名侵占,我爹娘带着幸存的流民逃窜,为何到最后,他们却恩将仇报,偏要我爹娘的性命。” 沈谪仙再度挂角,双飞燕成型了,他反驳:“可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 闻言,亓官楠冷笑一声,他小尖出头,开始在沈谪仙的包围里横冲直闯,“两百年又怎样?哪怕是再过上一万年,爹娘惨死的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能忘。” 由于亓官楠的陡然反击,沈谪仙被迫与他连下十数手快棋,局势逆转,沈谪仙不慎落了下乘,亓官楠深吸一口气,道:“我爹娘此生博施济众,分文不取,无名彼时身受重伤,就快要死了,是我娘善心大发,把他带回了天涯山,不曾想却引狼入室。” 亓官楠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好像在讲述无关紧要的故事一般,“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无名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悟悲的一缕恶魂,他只会作恶,就像你只会行善一样。他的恶是骨子里的,根本感化不了,所以他养好伤后便自封为王,血洗天涯山。我爹娘守护了半生的净土,却一朝之内变得凶煞冲天,最后阴气太重,鬼蜮横行,就成了后来的亡人谷。” 手谈间自可见世间万物,黑白双色未尝不是探寻天道之法。 亓官楠做成真眼,提出两枚黑子,扔回到沈谪仙的棋奁里,继而悠悠道:“我爹娘修的是圣道,他们的血肉可抵众生疾疫。无名把我娘和一群中了恶诅的流民关在一处寺庙里,青灯古佛下,那群人把我娘活生生地……”他突然抬眸,正视着沈谪仙,口中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啃了个干净。” 沈谪仙执子的手不禁一颤,作为亓官楠的善魂,其实他也有这段过往的记忆,但每每听到亓官楠念及此事,还是难免心悸。 很久以前,沈谪仙曾对亓官楠说过:“你一肩担不了万古仇,我替你分走几两,可好?” 但现在,这份万古仇要太多人的性命去陪葬,其中不乏无辜之人,包括萧晗和暮尘。 所以沈谪仙忽然感觉累了,身心俱疲令他垂下了头,低声乞求道:“放过三清湾吧。” 只消一眼,亓官楠便将他看穿了个彻底,“你是想让我放过鬼王吧?” 沈谪仙亦不遮掩,只道:“他如今名唤‘何絮’,已随玉清仙尊远离尘世纷争,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可以不杀何絮,”见沈谪仙神色决然,亓官楠退让了半步,“但我必须凑齐萧叶舟的尸体。” 尸体,又是尸体,亓官楠到底还想复活多少具尸体?先是顾子辰,后又有鬼新郎、洛寒、诛心鬼,时至今日,他竟然连被大卸八块的萧叶舟都不肯放过。 沈谪仙猜道:“你想缝合他的尸体,再注入哀魄,让他也成为你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对吗?” “对,但你有一点说错了,是官子——收官之际所掌控的棋子。”亓官楠面目狰狞,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眉眼间尽是苍凉和疮痍,好像他已经孑然一身地走了几百年,“待萧叶舟为我所用的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仇恨的雾霾完全催化了亓官楠性格中诸如蛇蝎的一面,由于失去的太多,以致在这末世即将来临之时,他所有的玩世不恭都被阴暗诡诈取代,他总能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于形势的决策,不在乎其中会有多少流血和牺牲。 沈谪仙放下两子以示认输,他屈指一算,发现亓官楠的魂魄只剩下人魂和怒、憎两魄,这人摒弃了所有的弱点,无心亦无惧。 “官子也罢,总之不是弃子便好,”沈谪仙妥协了,他深深地望着亓官楠经年未变的容颜,“看在你曾唤过他‘师父’的份上,肖鸹芣。” 语毕,沈谪仙转身,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高阁内,屠苏苏已借着酒意,将心中的委屈向孟三良悉数倾吐出来:“我很难过,可我没办法,褚公子说他有心悦之人了,但我就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旁人了……” 褚公子是谁,孟三良并不知晓,但他没有过问,只是安慰道:“你不是有多喜欢他,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屠苏苏茫然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我……”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幸而孟三良立刻接道:“不用说了,我懂。” 屠苏苏仰头干了杯中的酒,郁闷地耷拉着头,“可能我就是个扫把星吧,自小便克死了我娘,村子里的人也都不喜欢我……”
100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