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蚀心’,乃并蒂双生,生死与共……”伤口血流如注,让诛心鬼再难开口,但面对洛寒的疑问,她不得不强撑着意志回答道,“也就是说,他们彼此身上的伤,有半数会传到对方身上。婢子也是瞧这白衣男子顽疾缠身,才想着或许可以一试。” 听闻此言,萧晗不免怔忡。 暮尘虽挡了一劫,但仍会有半数的伤势渡给自己,想到这里,萧晗莫名松了口气,至少,他能帮他分担些许。 但诛心鬼所说的“顽疾缠身”又是何意? 萧晗知道褚寻忆的这副身子骨确实不好,但为什么独有心脏却像受过重创一样,久久不曾痊愈,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痛却逐渐变本加厉了起来? 而且,这种疼,像极了每月十五旧伤发作的时候。 萧晗有太多的疑惑来不及问,比如暮尘的原身在哪儿?为什么要借助褚寻忆的躯壳来下修界?他的心口因何而伤?现在仅有半数的痛,就已然令萧晗站立难堪,那暮尘平日里到底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萧晗清楚,自己不能问,至少不是现在,恰好洛寒先他一步开了口:“你与无名是什么关系?莫非你是他的一缕魂魄?” 话音未落,她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不,无名本就是悟悲的一缕恶魂,再无多余的魂魄可分给你,那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与薛郎的关系?” 什么?无名是悟悲的一缕恶魂?! 无名在九曜潭中的狞笑,忽然浮现在萧晗眼前,他当时好像说过——“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飞升,好登极乐。”两声诡谲的哽咽溢出喉咙,无名仰天长啸,“但是悟悲,没了我,你依然无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没有恶魂,却还是会为了苟活生吞人肉一样,都是注定的。” 原来,这个法术被创造的初衷,并非为了复活或操控旁人,只不过是一个悟禅修真的师太痛定思痛,想要剥离掉自己的恶魂,好早日飞升罢了。 洛寒细眉紧蹙,尽显薄凉,那抹哀愁在她如画的红颜上再也不见了踪影,“你究竟是谁?为何你身为鬼王,却连亡人谷的禁术都不甚清楚?” 萧晗倏地笑了,“因为我娘没教过这些。” 他的声音少了之前的急切和慌乱,语气转为平缓,但就是这样一句从容不迫的阐述,却令洛寒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怀念。 “你娘?”洛寒虽未生养过子嗣,但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她不知为何明明素未谋面却倍感熟悉,再开口时,难免多了一份慈悲的关切,“她教过你什么?” “她教我不要作恶。” 此言一出,纵使连诛心鬼也不免嗟叹,萧晗垂眸苦笑,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唤道:“娘……” “晗儿……”洛寒亦是声泪俱下,她抚上少年的头顶,“你、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 萧晗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师尊,似有某种决意般抱着他站起身来,面朝洛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二十年前,我杀了无名,篡权鬼王,而后在位六载,终伏诛于亡人谷下。如今以旁人之身夺舍归来,幸好上苍垂怜,得再见您一面。” 心法清正乃为人之本,洛寒自幼便不让他碰亡人谷的禁术,但他却坐上了她最憎恨的宝座,与她所期盼的正路背道而驰。 原是他不孝。 洛寒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萧晗,眼神复杂,她想说点儿什么,却听诛心鬼道:“主人,切勿受奸人蒙蔽!他若真是晗儿,又怎会用薛梧的幻象欺骗你?!” “罢了。”洛寒一声轻叹,“晗儿,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第九十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萧晗愕然抬眸,泪水在睁大的眼眶里打转。洛寒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跟记忆里一袭凤冠霞帔的身影倏地重叠——“晗儿,不要作恶。” 她没有质问萧晗为何堕落,没有苛责萧晗独步天下,她甚至都不曾怀疑这个与萧晗容貌全然不同的少年,只是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这个女子,虽曾是在上修界叱咤风云的绝情鬼,可到底也是把萧晗抚育成人的阿娘。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洛寒俯身,轻轻抵上了萧晗的额头,一串晦涩古老的咒语被她吟诵而出,很快,萧晗便不觉得痛了,无论是肩膀、脊背亦或是心口,都不觉得痛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 还是这句话,但洛寒这次说的明显比方才吃力得多,沙哑的嗓音暴露了她为咒语付出的代价。 “主人!”诛心鬼顾不得断臂的痛楚,急忙伸出仅剩的左手,从身后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洛寒,她痛心疾首地大喊,“您……您把他的伤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萧晗闻言,突然想到了诛心鬼先前种下的蚀心蛊,既是并蒂双生、同生共死,那师尊的伤是不是也…… 他的猜想是对的。 暮尘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逐渐强盛,仿若挣脱了某种禁锢,心脏经年累月的伤口也在逐渐愈合,但他只是从萧晗怀中起身,低着眼眸,不敢去看曾经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洛寒。 萧晗半跪在洛寒旁边,托起她的手,唤道:“娘……” 洛寒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晗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自责,也无需悔恨……” 面对洛寒氤氲着水汽而愈发澄澈的目光,萧晗震住了,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这种相似的情景在亡人谷的密道外似乎发生过…… 萧晗开始本能地害怕,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何情愫好像都陌生得遥不可及。 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他的视线模糊了,眼前的所有都看不真切,但洛寒似乎笑了,是如释重负一般的坦然,只听她说:“娘放心。” 恍惚间世界一片空白,萧晗只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再回过神时,他发现洛寒抓上了自己的手,而自己的手中还握着银丝蛇纹的匕首,利刃那端,已尽数没入了洛寒的心脏。 世事轮回,生离死别,一如当年。 可惜这次,萧晗还是没能喊出哽咽于喉间的那声“娘”,月光透过石壁,照在了他的脸上,却见少年神情冰冷,双瞳无光。 沉沦八苦,步步痛彻骨。 “逆子!罔我主人养你十数年!” 诛心鬼怒喝一声立即上前,不料一道凌厉森然的灵鞭在空寂的洞窟里乍然飞窜,犹如雷电破云,惊得萧晗抬首相望。 在诛心鬼的利爪触碰到萧晗的霎那,暮尘出手如电,金光熠熠的南风立时将她击退半丈,摧枯拉朽,所经之地走石滚滚,尘沙飞扬。 由于没了右臂,诛心鬼平衡不稳,跪倒在地,她错愕地看向暮尘,一个病秧子怎的突然有如此灵力?!竟连自己都始料不及。 “你怎么……” 暮尘孑然而立,南风在他手中火光流窜,映着他一双雪亮的眼,“敢伤我徒弟,当真是不要命了。” 因着这声“徒弟”,萧晗僵冷的神色暂且有了动容,但彻骨的寒冷令他微微发着抖,薄唇也是青白的,“师尊……” 他看似无害而憔悴的模样,诛心鬼没想到随之而来的话语竟是—— “杀了她。” 就在此时,结界碎裂成丝缕吉光,星星点点散落满天。无间道的厉鬼终于破空而出,利爪撕裂天地,百余鬼众一齐朝暮尘扑杀来! 南风的金光明烈苍白,在灰暗的石洞里格外刺眼,灵力欺天。 诛心鬼见之色变,但随即仍硬着头皮冲厉鬼们喊道:“动手!” 刹那喧嚣一片。 无数凶煞从四面八方向石洞中央劈斩,暮尘手执南风,金光破云铮铮格挡,他以一人之力,面对潮水一般涌袭而来的众鬼,眼目里剑气与血花交相辉映,镇得他一张俊面犹如修罗。 忽然一只鬼爪猛地击中了暮尘的肩膀,刹那间鲜血狂涌,伤口深可见骨,但他只是咬紧了下唇,猛地一鞭挥出。 南风乃上古神器,有惊天之势,这一鞭下去轰然巨响,沙石滔天,断肢交错,在地上劈出数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尸骨遍野。 他以这一条血路,以这一柄灵鞭,纵然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换萧晗日后的长安长宁。 “卑鄙竖子,胆敢弑母。” 诛心鬼趁虚而入,捡起地上的匕首便朝萧晗奔了过去,“我杀了你祭我主人!” 祭洛寒吗…… 萧晗莫名觉得这样也好,两世为人,他不仅未报养育之恩,还只能眼睁睁地目送阿娘逝于怀内,与世长眠。 第一次,她死在了亡人谷通往外界的密道前,阳光洒了满身;第二次,她将萧晗的伤渡到了自己身上,血把大红的锦袍染得愈发鲜艳,笑着撒手人寰。 娘…… 许是尚未从洛寒仙逝的哀恸中走出来,面向直奔自己而来的诛心鬼,萧晗竟完全没有躲的打算。诛心鬼为此一喜,正值意图撩刀之际,金光血影里,罡风卷席,暮尘手集灵力,召出软剑,径直割破了诛心鬼白皙的脖颈。 “你……!” 诛心鬼怒目圆睁,最终不甘地倒了下去,在看到她身后的暮尘时,萧晗十分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眼神光都已经有些涣散,“师尊,我没事儿。” 暮尘知道,杀诛心鬼实乃无奈之策,她毕竟是洛寒的陪嫁,从小也是看着萧晗长大的,死别当前,二人应有些体己话要讲。于是暮尘决然携剑,再度投身战圈,与厉鬼展开了厮杀。 萧晗走到诛心鬼近前,他蹲了下来,眼神却不肯离开那个白衣身影半分,“诛心,你这两世都为我娘披肝沥胆,可惜到底不过是份愚忠。” 利剑伤到了诛心鬼的喉咙,她说不出话,却仍死死瞪着萧晗,后者不为所动,只是漠然地下了断语:“你是我娘的陪嫁,及笄便服侍在侧,可你却不了解她。” 诛心鬼艰难地撑着身子,仰头看向萧晗。 萧晗明白她想问什么,叹息了一声,反问道:“你为她失了右臂,但她却对你不闻不问,在你眼里,她便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主子吗?” 诛心鬼闻言一惊,她被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晗对此并无搭救之意,他昂首叹息,诛心鬼瘫倒在地,瞧不清他的神情,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阴影下的萧晗恍似无名,神情也愈发的晦暗不明。 只听他说:“我也曾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但她却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铺天盖地的大雨倾泻而下。 萧晗仰望这仿佛通天的石洞,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做‘成全’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萧晗并不在意,他拂去落在诛心鬼髪间的雪花,像儿时一样唤了她一声:“诛心姐姐,亡人谷困了我娘一辈子,如今,让她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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