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非全然扯谎,至于生辰,萧晗是真的忘了,虽然前世纠缠了大半辈子,但他从未上心,久而久之,自然不记得了。 萧云清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平时玩闹惯了,从未翻过脸,也不知眼下这是怎么了。但凡提起暮尘,萧晗的语气里就难免带刺,仿佛他不针对任何人,单纯听不惯“师尊”这两个字而已。 “何絮,其实师尊他……” 罢了,不是局中人,莫论是与非,何况萧云清也无法确定,如果暮尘当着自己的面,惩戒刚救了自己的人,她还能否做到旁观者清,念一句“师尊面冷心善”。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萧云清摇了摇头,“没什么,快下雨了,我先回去了。” 萧晗和沈谪仙异口同声地揶揄她:“二小姐不仗义啊。” “你看这天,再仗义下去,明日一早准是三个落汤鸡。”但留沈谪仙一人受罚,萧云清又于心不忍,于是便帮他拉了一个垫背的,“老何,你必须留下,谪仙是为了你才挨罚的,你要敢跑,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儿!” 她说完就跑,离开了禁地后,召来仙鹤,逃之夭夭。 娶不到就娶不到吧,也比让沈谪仙染了风寒强,萧晗道:“半仙,你慢慢吃,我去拿把伞。” 他一步三回头,那片空旷的禁地间,除了葱郁杂草和久跪的沈谪仙,再无其他。
第二十六章 本王心好乱 微雨落入骨汤里,泛起层层涟漪,忽然一个影子遮住了沈谪仙,来者立于身前,他正埋头吸溜面条,听见上方忽然有一阵“嘀嗒”之声,心想应该是萧晗取伞回来了。 “二……” “郎”字卡在喉咙里,沈谪仙仰头却与暮尘四目相对,他还叼着那根长寿面,一时竟忘了咬断,就那么含糊不清地唤道:“师尊……” 暮尘的目光在那碗长寿面上停留一瞬,复又移开,“今日是你生辰?” “是……”沈谪仙放下碗筷,按照常理来讲,禁地挨罚允许同门互相送些吃食,但萧晗做的确实丰盛得过分,全然没有思过的样子。他惶然不安,连声音都弱了几分,“弟子知错……” 暮尘哑然,他本意不想威吓徒弟,不过是瞧见了长寿面,顺便问句话,结果沈谪仙却将他视为罗刹一般,那么害怕。 那个在石窟中,带了些怯弱、说“我怕师尊遇险”的小徒弟,终究还是被他的冷若冰霜,消磨殆尽了。 暮尘竟觉出几分迟来的自责,他清楚自己为人的确太过苛严,对徒弟更是不假辞色,午夜梦回,耳畔甚至还会响起当年萧晗的嘶喊——你非要逼死所有徒弟,你他妈才满意吗?! 看到沈谪仙被雨打湿的衣角,暮尘隧把伞又往他的放向偏了偏,抛却心间的五味杂陈,温声道:“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闻言,沈谪仙霎时抬眸,他无措又感激地望向暮尘,墨黑的双瞳中笑意满满:“多谢师尊。” 雨中的四野,万木苍翠,繁花飘岸,晶莹的露珠从草尖上滑落,宛若珍珠闪烁。 天幕渐暗,晚风拂起暮尘的披风和长发,洋洋洒洒,是虚晃而孤清的无所依托,那一刻,透过额前碎发,沈谪仙看见了他平静的眉宇,以及眼底细碎的柔光,“师尊,我错了吗?” 随即风雨晦冥,于昏沉之中,沈谪仙再也看不清暮尘的面容,但他能确定,暮尘笑了,“莽莽红尘,是非对错并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夺,但扪心自问,无愧便好。” 是夜,萧晗独自站在雨幕间,他远看那把黛青油纸伞,隔开了寒江冷雨和一跪一立的两抹薄衿。 布履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月霖的裙裾,她匆匆而行,去寻夜半未归的萧晗。 月霖在通往禁地的石桥上发现了萧晗,她太过焦急以至险些言错:“主……何絮!” 萧晗并没有回头,不过显然是听见了,脚步顿住,等了片刻。他全身都淋透了,马尾低垂,几绺青丝贴上脸颊,是不常见的狼狈模样。 “怎么不打伞呀?你不是特意回来拿的吗?” 萧晗身形颀长,月霖不得不稍踮脚尖,举起绣花伞,为他遮雨,但后者却不以为意,兀自踱步,“月霖,你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谁?” “暮尘。” 月霖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讷讷地问了一句:“主人……你后悔了吗?” 水汽腾起一层迷蒙的白雾,模糊了萧晗的神色,他沉默了良久,垂下头,叹道:“他的生辰……过了……” 除了萧蔚明写的生辰赋和萧云清送的一些小玩意儿,好像真的没有人记得,凡间所谓的百鬼夜行——申月十五,是他的生辰。 萧晗甚至想立刻闯入禁地,把暮尘偏向沈谪仙的那把伞掰正,这人是傻吗,肩膀以下都被雨打透了…… 罢了,想这么多做甚?亏待了徒弟又后找补,这他妈就是伪善! 暮尘当真丝毫未变,自始至终,骨子里都有一种莫名的高高在上。 一如萧晗登基那天。 他踏入亡人谷的那刻,呼声响彻云霄——“鬼王万寿齐天,永奉圣前!”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萧晗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向那铺往宝座的红毯,一脚踩下,猩红绽放。 暮尘那时已经废去了修为,被绑缚在大殿之下的石柱上,他的双腕割痕遍布,脖颈处也有口子,没了法力的灵体,伤势每况愈下。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然进行了半日,暮尘的血也该流尽了。 萧晗试图从那张永远无甚表情的脸上,找到哪怕转瞬即逝的恐惧或祈求,但什么都没有,暮尘那双混浊疲惫的眼眸中,只有癫狂到近乎狼狈的自己。 他推开跪伏叩拜的鬼众,轻提墨袍走到暮尘跟前,解下披风为他穿好,不想后者却轻声问了一句:“萧叶舟,你冷吗?” 萧晗面目狰狞,嘴角不住抽搐,却依旧展颜一笑,“不冷,有师尊的血为我铺路,徒儿心里暖得很,怎么会觉得冷呢?” 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暮尘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悲悯的神情。 “本王不用你来可怜!成王败寇,你输了,暮尘,你输得彻彻底底!”萧晗敛了扭曲的笑意,掐上暮尘的下巴,强迫他仰视自己,“临死前,我再问你一遍,可曾后悔收过我这个徒弟?” 他心神大乱,一时竟分不清该何以自称。暮尘垂下头颅,似是在隐忍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短暂的沉默后,萧晗又扯过他的长发,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躲什么?看着我!本王命你看着我!” 无论萧晗这次如何抓狂,暮尘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仿若刚才的那句话便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望向垂首的暮尘,让萧晗卑如尘埃的内心有了久违的充实,但餍足过后,又是无穷的空虚。 在记忆中,师尊总是居高临下,俯瞰着鄙薄微贱的自己,所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竟然比暮尘,还要高了些许? 伴随暮尘发髻间的玉簪坠落,萧晗亦摘下自己的冠冕,应声跪地,“师尊,你渡尽苍生,也成全徒儿一次,好不好?”他抱住暮尘薄瘦的纤腰,迅速封住了灵脉止血,而后声泪俱下,“求你了……不要走……” “主人,你怎么了?”月霖的声音叫回了萧晗的神志,他伸手探出伞外,任由雨水冲刷早就洗不净的罪恶,“月霖,你冷吗?” 月霖闻所未闻,斟酌顷刻后,应道:“夏雨虽凉,可也不会冷吧……” “是吗?可本王怎么觉得,这天是愈发的冷了……” 萧晗人影一闪,转眼已经离开好几丈远了,月霖不明所以,但又不敢惊动暮尘,只好快步追去,“主人,你到底是怎么了?又梦到什么了吗?” 萧晗轻飘飘地甩下一句“你嘴太碎”,便头也不回地轻功一展,消失在雨幕里了。月霖一人留在原地,她愤恨地直跺脚,低声骂道:“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神经啊?” 翌日晨修,众弟子云集归一台打坐。毕竟都是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趁师父不在,就窃窃私语。 “哎,我听说玉清仙尊那徒弟犯了大过,一会儿就要杖责了。” “哎呦,这都哪辈子的消息了,今日辰时就打完了,现在八成半死不活地躺床上养伤呢。” 后者的消息显然更灵通些,因为萧云清刚挨完二十五杖,正耷拉着脑袋往归一台走。 她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边暗自腹诽:许九陌那孙子,挨到一半就想溜,哭爹喊娘的,最后还差点被戒律宗师吊起来抽,沈谪仙的面子都叫他给丢尽了。 萧蔚明倒还好,全程没吱声,但由于跟许九陌的反差过大,戒律宗师疑心渐起,于是下手格外狠,轮到萧云清和月霖的时候,木板都快舞出重影来了。 嘶——萧云清活动了一下肩膀,好痛啊!等她养两天,绝对活剥了许九陌……正巧想到这里,便听有人议论沈谪仙受罚的事儿。 “这在三清湾早传开了,你瞧沈掌门有反应吗?要我说,爹不疼娘不爱的,还拜玉清为师,就是纯属活该,被冤枉了都没人敢替他说话。” “兄台口下留德,说不定沈掌门也是严于教子,信任玉清仙尊……” “你可拉倒吧,扯什么淡呢,那姓沈的风流成性,没过门的佳丽还不定有几千呢,我估计沈谪仙的娘,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上不了台面的什么?!”言听于此,忍无可忍,萧云清汇集法力,一掌袭去,把学修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身呈一个“大”字。 她猛地抓起那厮的衣领,似乎想掐死他,咬牙切齿道:“长舌妇,问你话呢!你是谁的徒弟?胆敢如此放肆!” 沈谪仙适才罚跪结束,听说几人替自己挨板子后十分愧疚,萧晗特意在禁地外守株待兔,等他一出来就给抱回了寝宫。 于是现下萧晗姗姗来迟,见萧云清气得厉害,还以为谁又给她盛了碗咸汤,打趣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嘴巴太叼可不好嫁……” 谁知还没说完,他也被怒极之下的萧云清打得向后趔趄两步,勉强稳住身形,便发现那学修怀恨在心,蓄意偷袭,萧晗来不及细想,他避过萧云清,顺势一巴掌呼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扇在了那人脸上。 完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可现了大眼了…… 那学修比他俩小几岁,立刻哭着找暮尘告状去了。 萧云清见状,拍了下萧晗,“老何。” “诶。” “咱俩跪祠堂去吧。” “好嘞。”
第二十七章 本王又双叒叕做噩梦了 无论哪个师父,慈眉善目的天权也好,凶神恶煞的暮尘也罢,只要徒弟知错能改,自行请罪,都会从轻处理。禁地虽然人烟稀少,但萧云清丢不起那脸,她素来是有错没错先把祠堂位置占上,暮尘若罚,她正好不用挪地方了,若不罚,那就借花献佛,权当祭拜祖宗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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