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射、御、书、数,此乃君子六艺,萧晗一度以为,奕不在其中,所以暮尘未曾相授。 但他确定,什么“棋艺不精”都是骗人的鬼话,暮尘会下棋,而且算得上望尘莫及。 那日,萧晗也像这般醉了酒,他轰走所有看守的鬼魅,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地牢。 提及地牢的主殿,其牌匾颇为好笑,上面是用红漆打底,洒金描边的“鸟鸟殿”。 有人称那是“愿为同飞鸟,比翼共翱翔”的意思,代表其中所居之人与鬼王心有灵犀,白头偕老。 但奈何一言九鼎的鬼王是个空有皮相的草包,萧晗不懂什么鸟不鸟的,不过是在修筑地牢时,莫名犯了轴劲,非要亲自赐名,他提笔一挥,落下三个极其放浪不羁的大字——鸟鸟殿。 王煜小心措辞,过问其为何意,萧晗正欣赏自己潇洒的字迹,大言不惭地说道:“枭鸣殿,不好吗?” “可鬼王不觉得,前两个字,有点儿……过于相像了吗?” “噢!”萧晗恍然大悟,王煜欣慰地放下宣纸,准备离开之际,只见他一拍脑门,“哎呀,‘殿’字写错了!” 王煜:“……” 或许是认命了,暮尘随遇而安地坐在回廊的竹亭下,泡了盏茶,盯着牌匾出神。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晗一回头便瞧见了他,素来寡淡的眉眼此刻柔和了不少,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没学识就没学识吧,至少暮尘乐了。 但后来无论萧晗如何犯蠢,如何故意逗弄,他再也没见过彼时的笑颜。 主殿清冷,偏殿甚至连阳气都微乎其微,待在里面喘不上气,暮尘便拿了棋盘,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石桌上有纸墨笔砚,他每落一子,就记谱一次,后来不想再下,干脆就把刚才誊写的棋谱翻了个面,悬笔斩卷,相思成墨。 暮尘在这里待了太久了,抬头是四方天,低头是青石地,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除了萧晗,他没有见过任何人,包括传旨的奴仆,也都戴了鬼面。 有时候一朵浮云、一片枯叶,他都可以凝视半天,累了便在庭院中的藤椅上歇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不躲,全凭老天降予什么。 仿佛似水流年真的能淡化伤和痛,一切都如同湮没在了昏暗的天幕下,不知不觉间,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两个小徒弟,下个月是萧璠二十四岁的生辰宴,那萧晗如今,也该二十三岁了吧。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暮尘对二人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弱冠,自己为他们取表字的时候。 白玉映沙,月下闻笙;驾扁舟一叶,渡无所求。 他把当时的祈愿悉数写了下来,一行小楷遒劲自如,字如其人,不折傲骨。 其实早些年,暮尘的书法笔锋俊逸,还没那么端正清晰,讲究的便是一个闲云野鹤之感。但萧晗习字爱临帖,尤热衷于师尊的字迹,撰文、书信他林林总总拿走了大半,最后连随笔都不放过,暮尘知晓后,开始收敛锋芒,无论写什么,都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 亡人谷种不了活物,但枭鸣殿里却花卉遍布,都是萧晗从天南地北带回来的,又命人用灵力浇灌,死了一批又一批,终于勉强留下了几株。 闲来无事,暮尘又开始修剪绿梅,他不擅侍弄花草,可如果不找点事儿做,真的太孤单了,就一个人守着一座不见天日的殿宇,大概这辈子都要这样耗完吧。 截顶存芽,动作一丝不苟,但他的目光却已经飘远了,过了一会儿,他复执笔写下“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 忽然,棋奁中传出棋子相碰的清脆声响,暮尘侧目,发现萧晗将一枚黑子放于棋盘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放在纵横交错的格子中间。 暮尘无声地叹了口气,“棋不是这么下的。” 萧晗褪下一身繁沉的衮冕,只穿着里衣坐在石桌对面,“那你教我怎么下。” 暮尘看了他一眼,“不冷吗?” 又是这句话,还没入秋呢,萧晗不解地托着下巴,但还是嘴甜道:“看见师尊就不冷啦。” 暮尘不吃这套,在萧晗还是他徒弟的时候就不管用,现在依旧懒得搭理。他起身想走,却被萧晗抬手拦住,“我说真的,师尊,你教教我吧。” 罢了,暮尘妥协,反正这样岁月静好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他想听,那便讲吧—— “白黑相半,以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此寓天圆地方。” 萧晗兀自看向授予棋理的师尊,话语间,那双日渐平淡如死水的眼眸添了一丝光亮,他不禁笑了,那个笑容太过夺目,以至打断了暮尘。 “怎么不讲了?” “你没有听。” “但本王让你讲!” 这两年,萧晗越发的登峰造极,秉性也越发的阴晴不定,他手握整个上修界的生死,却也把自己作为献祭,犹如一现昙花,仅在邪书野史上铭刻了他浓墨重彩的过往。 风起天阑,紫荆花簌然纷落,暮尘不由地想到了刚拜入自己门下的萧晗,恭谨而乖巧,与眼前人的暴戾恣睢,判若两人。 “你不听,我讲还有何意义?” “那你陪本王下一盘。” 暮尘想说“弈非负气之物”,可还未开口,又觉得与萧晗无话可说,后者沉默良久,末了掀翻了棋盘,冷然道:“怎么,跟你师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闻言,暮尘倏地抬眸,见他难得惶然,萧晗的脸色阴郁发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本王的丽妾如此念念不忘?” 丽妾…… 暮尘感觉心口泛疼,相较于适才的痛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究竟收了怎样的一个徒弟,竟连片刻的安宁都不愿施舍给自己。 “萧叶舟……”他嗓音轻颤,乞求萧晗莫要再言,给彼此留有最后一分转圜的余地。 可恼羞成怒的萧晗哪里听得进去,他咄咄相逼,言语愈加不堪:“本王连你的人都要了,为何不能品鉴品鉴你的棋?!” 说着就扼住了暮尘的脖颈,凶悍的力度霎时印下青紫掐痕,萧晗浑然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之下开始撕扯他的外袍,不顾对方溢出喉间的哽咽。 地牢的结界有了波动,萧晗停下动作,捡起地上的披风遮住暮尘凌乱的衣衫,而后轻轻抚过他憔悴枯瘦的面庞,语气是不曾有过的温柔:“别成天摆着一副晚娘脸,小寡妇胆怯,你再吓着他。” 肖鸹芣进来时,碰巧撞见了这一幕,他隔着长廊古亭,远看萧晗的背影,唤道:“师父……”
第三十章 本王想待你好 暮夏暑气未消,萧晗虽只穿了一件里衣,却还是热得难耐,更何况暮尘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怀里,草药的苦涩若隐若现。 萧晗感觉搂着暮尘的手莫名僵硬起来,他不着痕迹地侧过头,顺便应了肖鸹芣一声:“怎么了?” 肖鸹芣奉上一柄长剑,妄图能再领略一番,“师父,我有一式剑法忘却了……” 不想话音未落,萧晗就打断了他,“那就不必再想了,天下剑法多的是,何必拘泥于此。” 清风吹过肖鸹芣的衣袖,露出了一节疤痕累累的腕骨,萧晗反手将他拽近了些,“过来,送你个好玩的。” 他微微颔首,却感到发髻一紧,只听萧晗乐道:“好看,戴着吧,别摘了。” 肖鸹芣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依然躬身,余光无意打见了自己鬓旁的流苏,以及披风之下,被捂了个严实的暮尘,“师、师祖……” 格外讽刺。 萧晗乜然,拂开肖鸹芣手中的长剑,问道:“你在唤谁?” 肖鸹芣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些年在亡人谷更是如履薄冰,见他面色不善,立刻跪伏,“弟子言错。” 萧晗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他,反倒是眯着眼睛,把暮尘勒得更紧了一些,“本王问你,那声‘师祖’,是在唤谁?” “够了!”一直未语的暮尘突然挣开萧晗牢锢的双臂,他挺直了脊背,轻拢衣襟,好似还是昔日意气风发的玉清仙尊,“何须累及旁人。” 萧晗有一瞬的恍惚,流苏坠地的声响令他回了神志,他拾起方才赏给肖鸹芣的华钿,不耐烦地插回后者的发间,“嗬,既然师尊都开口了,那你就滚吧。” 肖鸹芣临走前,看到的最后那片光景,是萧晗粗暴的吻,还有暮尘撑在石桌沿边,那双脱力的手。 好生荒唐,他不忍细瞧,匆匆走远。 “二郎?”沈谪仙捧上萧晗泛红的脸颊,他自己也有些醉意,说的话倒带了些俏皮,“你酒量不行呀,半坛冷酒下肚,就晕啦。” 萧晗怀疑方才那坛子是鸳鸯鸠壶,不然为何沈谪仙从容依旧,自己耳畔却总回响着暮尘的诘问——“你便是这样教徒弟的吗?” 还有自己刻意折辱他的言语——“美人合该垂帘坐高阁,你说对吧,师尊?” 萧晗退了半步,避开了沈谪仙的手,他想再说点儿什么,最终却落荒而逃。 夜凉如水,秋风一拍,酒劲立马上头了,萧晗晃晃悠悠地跑去了玄凤宫,一路连滚带爬的,终于来到了大门口。 玄凤宫结界遍布,未经通报擅自闯入,想必暮尘知道自己来了,但萧晗没有离开,他整个人醉醺醺的,差点抱着石柱拜了天地。 “别恨我,求你了……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哼,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站在台阶上,原不想理他的暮尘:“……” 萧晗酒量的确不行,没喝多少就俨然找不着北了,他自顾自地念叨:“我不敢教徒弟……怕误了他……师尊,你做得……比我强,但只强了那么一点儿啊,怕你骄傲,哈哈哈……” 教什么徒弟? 暮尘本来都歇下了,被叨扰清梦正困得不行,但听完萧晗的自言后瞬间一激灵,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些。 谁知萧晗嗷嗷叫了一通之后,转身就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暮尘无奈之下,只好把瘫在自己前院的醉汉扛回去。 趴在师尊肩上的萧晗依旧闹腾,非要吵着自己走,结果没走两步,突然一声巨响倒在地上,暮尘甚至怀疑地面都被他砸出了个大坑。 “申月十五……”萧晗忽然低声唤道,他上了两级台阶,又自己莫名笑了起来,“愿君祯祥,岁岁如常……我给你做碗长寿面吧……” 暮尘一怔,以为他在叫沈谪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提醒道:“你认错人了。” 谁知萧晗笑得更开心了,他覆上暮尘的前额,手还不老实地划拉,“没有啊,师尊睡傻了吧,你不就是申月十五的生辰吗?” 见暮尘不说话,他就自己靠在桌子上瞎嘀咕:“我跟你说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沈博恩这孙子,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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